回过头,纪言蹲在那里好久,双手掩面,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不住的颤抖着。她淡淡的笑了。笑的绝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不想逼他的,她真的不想逼他。
不远处的斧子,内心一片悄然。
方夏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地的玻璃,清脆、有力,溅开的碎片刺入斧子的皮肤。
原来,死的人是纪言的弟弟纪深。
原来,纪言还活着。
原来,活着的纪深,是纪言。
斧子感觉身体惶惶然失重了下坠,而后却被钉死在原地,他觉得,这个秘密,还有方夏的那些话,像是把他的心踩了几下再踢出去。他的拳头越拧越紧,关节随即越来越泛白,他倔强地站直身,他要怎么做?是否应该告诉笑影?
纪言默默的坐在窗前,摊开双手,掌心的纹路流年般交错。那些纹路经过岁月的磨砺已是伤痕累累,却渴望能在时光的冉冉中破茧重重。空荡荡的手腕上,那串从小戴到大的佛珠已经随着纪深一起变成灰烬。有时候试着坚强也是一种极大的错误,因为弥补不了内心那份沉甸甸的伤痛。突然之间,他特别的恨母亲,也恨父亲。是他们把他变成这样。父母就是孩子的天,可是他和纪深的天除了给他们带来暴风雨让他们瑟瑟发抖外,没有给他们丝毫的庇护。纪深葬礼上,母亲撕打着他,冲他嘶喊“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是我最亲爱的儿子纪言”时,他刹那间了解了纪深。而这份了解,却建立在死亡的代价上。他原本一直无法理解纪深为什么会那么痛恨母亲,难道就是为了离婚时母亲选择的对象是自己而不是他吗?他固执的要求纪深回来继承母亲的事业,他以为纪深应该感激涕零。
当初母亲选择了他,临走时,他看见纪深趴在窗户前静静的看着他们,眼里的锋芒刺人,竟让他生了畏惧不敢再去看纪深一眼。当时的自己,在庆幸母亲选择了自己的同时也在为纪深不平。
在母亲身边的日子,他如履薄冰,看到母亲跟任何一个男人交往他立马变得紧张而敏感,他害怕母亲再婚以后不要他,或者是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那么他就更没有地位了。那段日子里,他一面思念着纪深,可纪深的目光让他寒噤,纪深恨他。另一面,他在担忧母亲的再婚中沉沦,陷入了巨大的孤独和恐慌中。母亲和一个男人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怀孕了,小小年纪的他听到母亲在电话中说出怀孕时,犹如晴天霹雳,他竖起耳朵偷听母亲和那个男人的电话,当他听到母亲说“我不要这个孩子”时,他如释重负。母亲流产后在家修养时由于手术没做干净引起了大出血,那次几乎要了母亲的命。纪言的心里从此更加认定:男女之间的事就是争吵撕打和鲜血!家庭是人生之海中的小船,孩子凭借着父母为自己遮风挡雨,劈波斩浪。而纪言觉得他和纪深所乘搭的这艘船却是一只毁灭之舟!无助和伤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他体内的一种惯性,永远存活伴随着他的一生,让他永远也快乐不起来。他得了抑郁症。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生病期间曾经有个叫方夏的女孩陪伴过他。在遇见张笑影之前,他内心那一小片的不毛之地,从没有任何人到过那里,潮湿的已有点发霉的痕迹,溃烂的伤口不需要任何人来抚慰。他常常想,自己跟纪深比,还是幸运的。至少母亲没有抛弃他。而纪深在几年之后遭受了人生中第二次致命的抛弃,他被父亲扔回母亲身边。当时,母亲眼里的鄙夷和愤怒未能让父亲稍做犹豫。父亲丢给母亲一部分钱,不带任何感情的说:“这钱是纪深到18岁前的抚养费。”
“18岁后呢?如果他上了大学呢?”母亲质问。
父亲撇嘴一笑:“我管不了那么多。18岁后,你若是不想收留他,就让他去自食其力得了。反正也成年了。”
母亲声嘶力竭的喊道:“你指望我一个人帮你养大两个孩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你存心不让我好过!”
父亲头也不回的离开,临走丢下一句冰冷的话:“早点儿找个人嫁了,多挑几个,别像我,糊里糊涂娶错了人。还生了两个崽!”
母亲拖起纪深的手往外冲,用力之猛以至于纪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亲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开着车扬长而去。因愤怒而失控的母亲尖利的冲纪深叫了起来:“你是故意的对吧?你跟你那没良心的父亲商量好的?不是说好一人带一个吗?为什么把你扔给我?你是我一个人生的吗?你是我一个人生的吗?”
母亲抄起旁边的一把扫帚,扫帚狂风暴雨般打在纪深的脸上。站在一旁的纪言瑟瑟发抖,疼痛难忍,无法呼吸。多年的委屈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的理智,他大嚷一声,在母亲的尖叫声中,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纪深浑身是伤坐在旁边的圆桌旁低头吃着面条。
“疼吗?”他问纪深。
纪深满脸是泪。
“纪深?”他试探着叫他。
纪深没有理他,他只是紧闭着眼,任泪水淌过,紧紧握着筷子,不住地颤抖。纪言没敢上前。纪言的脸煞白,头上是冷汗,眼前黑黑的,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但他努力的露出一个笑:“不管怎么样,终于可以留下来了,不是吗?太好了!”
纪深闻言,缓缓的放下筷子,带着敌意的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全部去死!”
纪言怔住了,这一刻,纪深眼中疯狂燃烧的仇恨深深地镌刻进了他的脑海,就像一块随身的座右铭,时时地给他以提醒,他欠纪深的。纪深有权恨他,他只有承受。
纪深高中毕业后,在和母亲的一次争吵后不辞而别。他知道纪深吃了很多的苦,他做过酒吧服务生、调酒师、搬运工。纪深从小就对车有着狂热的喜爱,这种喜爱后来给他带来了财富,他成为赛车手,受过很多伤的同时也为他挣到不少钱。虽然他知道纪深并不屑于母亲的钱财,可他执意的想要给他,因为他欠纪深的。
他不知道如何对待纪深,他不知道什么叫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纪深到底是什么一种情感。于是,他忽然有了这样一个信念——只要把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跟纪深分享,自己和纪深都会快乐。只要他不欠纪深的,他就可以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可以跟纪深站在同一个高度去追求心爱的女孩。否则,他不敢,不敢去追求他的爱情,那也是纪深的爱情啊!然而,只要自己能做到不欠他的,他为什么不可以跟纪深光明正大的去争取爱情呢?这个信念暖酥了他的胃肠,暖透了他的心。这个信念让他觉得自己走了好远的路,终于看到了目的地,心中满是迷茫的快乐。
傍晚,纪深骑着摩托车来找他。广场上,有人在放烟花,零零星星地开在夜空里却也非常喜庆。没有丝毫死亡的味道。
“你,什么都要跟我抢吗?”纪深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纪言一愣,继而调整表情,微笑着说:“你喝酒了?喝酒后不要骑摩托车。”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纪言,你不觉得你真卑鄙吗?你到底看上张笑影什么?她不漂亮,也没有好身材,她身上到底哪点吸引了你?你还不就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你才要喜欢她吗?你他妈的从小就是,什么都要抢我的!”纪深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纪言感觉自己仿佛被人当众打了一个大耳光,且那耳光很响、很脆!血液瞬间就从他的四肢窜向头顶,使那里本来清澈的湖面,顿时搅成了一团浆糊,他期期艾艾的说:“我……我不是,其实……在你认识张笑影之前,我已经认识她了。我……我的意思是……”
“得了吧你,纪言,你看看你那窝囊的样子,你连话都说不利索,我真同情你。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看看,你敢爱她吗?你能给她未来吗?你一个抑郁症患者随时都有可能自杀你是个对世间一切都失去兴趣的废物,你能给她未来吗?我承认我学习没你好,没你有才能,可我至少敢说我能给我爱的人一个未来。你能她什么?一个连自己未来都无法掌握的人,你凭什么去招惹她?你招惹她,又不敢接近她,你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的去追求她,你躲在阴暗的地方干了些什么?你凭什么让她痛苦?我今天来,是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滚远点?”
纪言扶着自己的车头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缓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的眼中正掠过一头双目赤红的狮子,这狮子暴怒着、咆哮着,终于吼出了一句话——纪言,你能不能滚远点!
纪言愣了半天,终于化悲愤为笑意:“纪深,你这么瞧不起我,你为什么要穿得西装革履模仿我?”
纪深铁青着脸,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也穿着休闲服模仿我吗!”
纪言淡淡的笑了:“其实,你还是挺羡慕我的。要不,你不会模仿我!”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照你这么说,你今天也是特地搞这身行头模仿我来着?”
纪言没理会他,他自顾自的说:“纪深,回来帮妈妈吧!妈妈的财产你我各一半,你也是妈妈的儿子,你再怎么不承认,你永远都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
纪深突然感觉心口一堵,即刻有几股血液停止流向心脏,掉头向头顶窜来,脑袋里瞬间就如开了锅的汤一样,咕嘟咕嘟响成一片,他愤怒的用手指着纪言吼道:“妈妈?她抛弃了我,并且还不忘在我的心上捅上一刀并且没有任何悔改。我凭什么叫她妈妈?我告诉你,我跟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关系!纪言,我问你,你是不是跟我抢上瘾来了?在那个女人肚子里,你跟我抢营养,来到这个世上,你抢走我的一切。你还要跟我抢?你现在装好人,让我回来继承那个女人的事业,你安的什么心啊?她不会是负债累累你让我回来跟你分担债务吧?”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纪言苍白着脸,一步步往后退去,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纪深,你要在这条仇恨的路上走多远?其实,我一直当你是我弟弟。”
纪深盯着他,眼中的冰冷如万载的玄冰:“如果杀人不偿命的话,我一定要你死!”
纪言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纪深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一言不发。
“你,回去告诉那个女人,不要做了婊子又立牌坊。当初抛弃了我,给了我那么多的痛苦,让我生不如死。真幸运在这种环境下我还没有变态。既然做都做了,你回去告诉她,不要再弥补什么了,心灵上的黑洞是永远也填不满的。”纪深的眼睛瞪得溜圆,布满血丝的眼珠看上去有些恐怖。
“我……其实,并不是母亲让你回来的。是我的意思。”纪言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抛出这句话,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保护自己,他想,他的确是自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