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版本的故事或传说里,把他们描写成一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侣。诗人在青春少年时,曾经甜蜜而幸福地和达娃卓玛恋爱过。
只是那位幼年的心上人如今已经长大成人。
现在的达娃卓玛,出落得更具风采,有着春风一样明媚的笑脸,能把千年冰雪融化。在仓央嘉措眼里,她拥有的美是超过感官的。她就如甘霖,可以开启仓央嘉措头脑中诗歌的仓库,浇灌仓央嘉措胸中那片干涸抑郁的心田。如此美丽的姑娘,应当坐在彩云上、坐在莲花中、坐在宫殿里。
围绕着这朵鲜花,嗡嗡成了一团,简直使人分不清哪些是蜜蜂,哪些是苍蝇。
喜欢她的男人多得像丛林,但是那棵参天大树在哪里?有长处的男人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最亮的一颗却没见到。
见到自幼喜欢的情人后,仓央嘉措心中充满爱的幸福,他兴奋之极,像领到了最高的奖赏。他来到一棵新绿浓荫的柳树前,把自己亲手书写的祈福幡挂到树梢上,那里有风袭来,风儿吹动幡儿,幡儿随风起伏,可以把心中最甜蜜的祈福送到很远的地方去……
幼年结识的心上人儿,
她的福幡插在柳树旁,
看守柳树的阿哥,
请别拿石头打他。
爱情的天平同样重。一样的,在见到仓央嘉措后,达娃卓玛如见到了那棵可以依傍的参天大树;见到了心中最亮最亮的那颗星。于是,一对新人溜出屋外,星光屋宇、草野婚床、翻云覆雨,啊……醉生梦死,回到了天父地母创世之初那一刻,原始而生动。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诗人和初恋情人出双入对,白天一起歌舞,夜晚暗地幽会。对他而言,他所住的布达拉宫已经不再是焚香诵经的地方,而是开满了玫瑰的山谷。命运给他的极端尊贵的头衔,不如少女达娃卓玛回眸一笑的甜蜜。
诗人用那种谐体手法,一句三顿地写道: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百年到老,
就如大海深处,
捞来奇珍异宝。
幸福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就是一想起她空气都是甜的。她就像天上飞下来的仙女,走到街上像公主,坐在家里像菩萨。
而那些路上捡来又扔回去的情人,开头快如骏马,结束却短如羊尾。
她就像他的悬崖,一头跳了下去。这时的仓央嘉措,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应当遵守的戒律。
忘了吗?真的忘了吗?
每天早上,他都会反复问自己。
“仓央大哥……”她的眼泪终是掉在男人身上,“我看到你的眼睛里生出迷离,而我久旷的心田也有爱意一如草棵疯长,从一些到很多。”仓央……你……逼我掏出心来吗?
她抽泣起来。
她想自己原来是异常坚强的,但是遇上更坚强的他,却把自己震盖了下去,却原来的坚强只不过是冰雕一般的模样的假坚强,它一遇上男人的火焰,就融化了。
“仓央大哥,我们为什么还要相聚?”达娃卓玛问仓央嘉措。不,是她的眼光如此发问。因为语言的表述只能轻描淡写。达娃卓玛满眼碎裂的光芒,全部散落在她的脸上。
或许,达娃卓玛执意寻找的意中人,是穿行于藏地一位手执白牦牛尾拂尘的华服美少年,是穿行于花丛中一只蜂一只蝶。不过,那些缥缈的追寻与他置身其间的现实环境相距甚远。
听了她的问话,仓央嘉措久久无语,来回地踱着步子。他那微微颤动的脚步,在达娃卓玛的身体前方既像离开,又像是靠近。
他们的目光紧迫地交织在一起,它们还能相应交流。尽管这是最后一次。仓央嘉措的目光最后还是显示了些许犹豫,令达娃卓玛的目光生生作痛。能这么草率地放弃吗?
“仓央大哥……难道?就这样轻易、轻易地放弃?”达娃卓玛追问道。
他的目光还是犹豫,并且掺加了几丝无奈。
他喃喃地说:“如何是好?我是佛门领袖,是遁入空门之身……”
“可是,你每次为我写诗,都说要带我去那个香格里拉的国度,那里没有苦难,没有忌恨,有的只是爱和自由……可是,你终究还是要抛弃我……”
“……”无奈的、无语的回答。如刀刺心肺,痛得无以表达。
“我恨你!”每当仓央嘉措把心爱的人儿抱在怀里的时候,她都会说这样的话。“我就只有恨你!”
“恨我什么?”
“你带我进入天堂,又把我抛向地狱!”
仓央嘉措长叹一声,内心很乱且纠结,但无语。
接着她又说:“珠宝拥有璀璨的光芒,却没有热量。当我在你的臂弯里,你的温暖就会把我融化。”
她的那些温情总是那么销魂,往往定格了仓央嘉措的脉搏。
“你说呀,我是该爱你,还是该恨你?”
仓央嘉措内心开始流泪,继续无语。
“你是知道的,爱你很辛苦。你只想着自己,让我做你想做的事。”
“你在说什么呀?”仓央嘉措低声分辩。
“现在,我感到疲倦,没有一点积极的心态。有时甚至会想到死。”
“别、别、别!千万别这样想!”
仓央嘉措挥舞着手,在空中划着无甚意义的圆圈。过去,也是这双手,无数信徒期盼着这双手能在自己的头顶上抚摸,以求祈福消灾。可是在今天,自己却连自己的爱情都拯救不了!
“你到底是怎么啦?厌情还是厌世?”她问。
他喃喃而语道:“情在世中,世在情中。有谁能分得开?”
……
已流尽泪水的干涩眼睛。达娃卓玛那颗期盼的心从高处跌落,坠入前方深暗的峡谷。
她自问,你还需要答案吗?
如果你得到的答案是无奈是无语是如此之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到吐血,你还需要吗?
这就是诗人的爱情——在森严的宗教戒律下的爱情。
他是在反抗吗?反抗谁?第巴还是拉藏汉?皇上还是佛祖?
他是在游戏人生吗?跟谁游戏?喇嘛的头衔还是诗人的情怀?
他是在颠覆吗?颠覆怎样的世界?众生的幸福还是达赖的名声?
他好像是有点不管不顾了!但是,他总不能一拍屁股走人!
我们知道,每一位能够成为活佛的人,他的气魄中总有一些不同寻常的高深与神奇。他的绛红色袈裟,火浪样地扑盖在我们的眼前,让我们看不到他真实的面孔……
他真的是那么高不可攀吗?
我等之类的俗人真的不能直面他的高尚吗?
他的声音、他的抚顶,真的可以让你遇难呈祥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为自己的直视而感到畏怯?
我们为什么要为自己的畏怯感到惶惑?
后来,当达娃卓玛得知眼前的这位公子就是端坐在布达拉宫里无畏狮子大宝座上万众景仰的达赖喇嘛时,她的心流泪了、粉碎了!
碎得痛、痛得苦!
这是一种言说不出的痛、言说不出的苦!一种仰山而止的苦!
仓央嘉措和达娃卓玛之间的分离是凄然的,甚至没有告别仪式。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孽债和情债才是所有悲情故事说之不尽的主题。
可以想见,达娃卓玛在第二天早上离开拉萨时的决绝。那是经过万般纠结万般痛楚洗砺过的决绝。
翠绿的布谷鸟儿,
何时要去门隅?
我要给美丽的姑娘,
寄去三次讯息。
野马跑进山里,
能用套索捉住;
情人一旦变心,
神力于事无补。
诗人发现自己心爱的姑娘好几天没有联络他,托人捎信去也没有回音,于是他乔装打扮,来到八角街拜访,却发现她的住所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原来达娃卓玛已经悄然离开拉萨,闪着悲伤的翅膀,飞回琼结去了——遥远的路途隔开了相爱的人。他顿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郁闷,在爱情的河流里,要战胜失落的漩涡是不容易的。缱绻的心绪和怀旧的温馨包围着他,令他觉得非做点什么才能得以释怀。
达娃卓玛走了。
仓央嘉措的心并没有凉透,也不是他的心太硬,他的心仍然被达娃卓玛牵着——她痛,他也痛。但是,他必须做出抉择。这个抉择对于常人来说,可能是容易做出的。可对于他,对于一个宗教领袖,对于一颗已经皈依的心,一切又是那么难以抉择。
在佛教事务方面,仓央嘉措是个巨人,万众倾心、一言九鼎;可是在爱情方面,还不如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儿。信众都说佛爷是众生幸福的庇护神,可是佛爷自己的幸福谁来庇护呢?
于是,诗人在郁闷之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我一飞,
不会远走高飞,
只到理塘一转就回。
这一刻,是真的。
达官贵人也好,平头百姓也好,在这一刻都是真的。
这一刻,人生之为人做事的天壤之别,走哪条路的抉择、生死之间的福祸悲喜,都被抛开了。这一刻,情这东西是最大的,因为唯它是真。事情的发展往往与愿望相违背。情是真的,愿望是美好的,只是仙鹤没有借给他翅膀,终诗人一生,再也没见过达娃卓玛。
人生在世,伤口之痛可以用药化解,心里之痛用什么可以化解呢?看来世上无甚良方化解,只有自己忍痛面对。
事到万难须放胆,宜于两可莫粗心。
仓央嘉措是在佛途抑塞、情人弃之远去的情况下写出这首诗的,独在异乡、跻身佛门、已感到孤孑苦闷,意绪之无聊可想而知。无可奈何的情爱、难以名状的郁闷,全在其中。最后一句落笔现实,写出身不由己、去去就回的无奈,倾吐诗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诗意飘洒顿生,令人感慨。面对深宫高墙,诗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仙鹤,它有一双让世人羡慕可以自由飞翔的翅膀啊!这一个“借”字,可见真情之迫切、之忠诚、之浪漫,纯然一种孤绝的美学境界,可谓泣尽意绝。
仓央嘉措少年早慧,佛名早著,然而一颗按捺不住的性情中人之心贻误了他,紧接着便是一系列不幸和打击。像一只从山岩上起飞的雄鹰突然折断了翅膀,向着绝望的深谷坠落下去。
身处此境,愁苦自然难消。
在这短暂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不能再次相逢?
沉静良久,边勇放下茶杯,说:“我听说高原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贪女爱遭到家族反对时,真心相爱的男女可以选择私奔,逃到远远的地方,造成事实上的婚姻。之后,再带回家,家人便也息事宁人了。”
诗人接口道:“你的意思是仓央嘉措想走这条路。”
边勇说:“是的。因为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说:“可是,对于他来说,那就是一条死路。”
红红问:“为什么呀?”
诗人呷了一口酥油茶,说:“这是因为仓央嘉措的爱情不是那种门第血统偏见所致,而是由于阶级层面的偏见以及宗教传统的陋规所致。就如西方的教皇不能与平民女子构成婚姻关系一样。比起来,穷女子嫁入豪门的门第、血统偏见,更容易破解一些。”
泥流石接口说:“往往就是这样,陷入感情泥淖的男女,不是演出一场由悲转喜的小品,就是演出一场由喜转悲、甚至是大悲的惨剧。有的甚至还会搭上生命。这场爱情就好比仓央嘉措脚下的悬崖,他不顾一切跳了下去。”
诗人说:“所以,爱情是生命的主题,永恒的生命主题。”
“仓央嘉措得不到爱,就用心底埋藏的诗歌来吟唱爱。”我说,“因此,他的诗句不仅仅是充满着爱的向往、期盼和无奈,在无奈之中还包含有一种让人感伤的血腥子气。诗是他的心血,是他骨子里激荡翻卷着的热望之血。”
这时,泥流石有感而发,哼唱了起来:
去年种下的幼苗,
已经长大了。
青年老后的体躯,
比南方的弓还要弯了。
自己意中的人儿,
若能成为终身伴侣,
犹如从大湛清中,
得到一件珍宝。
但若是遂你心底之意,
今生与佛的缘又断了。
……
随着泥流石的吟唱,邱老师、吴老师也被感动,用轻轻的哼鸣作为伴唱。
接着,红红、诗人、赵静、我也跟着瞎哼哼起来,烘托起小合唱的效果。
歌声一落,泥流石说道:“这是仓央嘉措的《东边月亮》,地道的情歌。我们在部队的时候,常常听到藏族青年唱它。很感人的。我也学会了。而且每次一唱起来,心里总是酸酸的。”
“我还有个问题。”边勇问泥流石,“布达拉宫戒备森严,仓央嘉措怎么就能随随便便走出宫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