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作声,只瞧着外头飞舞的绒毛般的雪花,似乎陷入了思绪里,芙宁无可奈何,只能踮着脚走上前去,将端罩轻轻的披到皇帝的肩头,那端罩却似有下滑之势,皇帝这才回神,连忙用手按住,在对襟两侧打了个结来固定。
看了良久,皇帝道:“梁九功,什么时辰了?”
芙宁说:“梁谙达他……”
芙宁刚开口,皇帝便转头目光扫了过来,芙宁头一次见到他是这样的目光,清冽冰冷,如同置身冰天雪地,与这寒冷浑然一体,皇帝没等她继续说下去:“你怎么在?梁九功呢?”
芙宁不知所措:“奴才这就将梁谙达寻来。”
皇帝目光回转,又怔怔的看着外头,待梁九功慢跑了来,见皇帝仍旧站着发呆,轻喘着气道:“万岁爷。”
皇帝转过头却不见梁九功,这回廊与间隔伫立的朱红色木桩也忽明忽暗,他只觉得眼前渐渐陷入一片漆黑,有些慌了神:“梁九功,朕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
梁九功手忙脚乱的上前搀扶皇帝,急的眼泪都要飙出来了:“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见他慌,心里更加乱:“快扶我进去,传御医来!”
暖阁里宫女御医忙成一片,隔着御帐,御医把脉确诊,又询问了梁九功,最终确定下来。佟佳氏也急急的赶来,见芙宁正伺候着换热毛巾敷眼睛,梁九功站在一旁观看,便连忙招手叫了他来跟前儿:“怎么回事?”
梁九功一脸难色,“万岁爷说胸闷,要到外头散散气,许是用眼过度,雪地里盯久了,眼睛乏了,御医说这是暂时性的雪盲症,需好好调养几日便好了。”
正好此时御医从里头走出来,佟佳氏赶忙问:“怎么样了?”
御医行了礼,道:“皇上此次患症并非偶然,因白天在雪地里看久了,晚间又重复这般看,所以暂时性失明,我已经开了明目的药方,只需休养几日,按照房子服药,便可痊愈。”
佟佳氏这才放心的舒了口气,御医走后,才方觉得被外头的冷气冻住了,掩着嘴咳了好几下,梁九功劝道:“贵妃娘娘身体违和,还是回宫好好歇着,万岁爷这边老奴自会照料。”
佟佳氏到床前轻唤:“万岁爷?”
跪在床边的芙宁回头因不好行礼,只点了点头示意,低声说:“万岁爷睡着了……”
佟佳氏只好退出暖阁,对梁九功说:“既然万岁爷已经睡下了,劳烦谙达多多照顾,我明日再来。”
梁九功送走佟佳氏,吩咐内侍的宫女先照看着,唤了芙宁出来,低声训斥道:“到底怎么回事?急匆匆唤我过去,万岁爷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芙宁道:“奴才实在不知怎么回事……”
梁九功气急败坏:“怎么总是不让我省心。今夜你不必留下守着,换庆竹来。”
芙宁依言退下,回到房里,听外头已经打过了二更,见暖阁内灯火犹亮,只轻轻叹了一声,便歇下了。
一连两日,皇帝都没有吩咐她来伺候,庆竹一直忙里忙外的照应着,芙宁只能在御茶房里打打下手。这日,庆竹从里头出来到了御茶房,见芙宁正在碾粉末,说道:“今儿个万岁爷不知怎么着,就是不肯吃药,凭着太皇太后老人家来了,也劝不动。这会子太皇太后正对着万岁爷发火呢。”
芙宁听下手里的活,问道:“为何不肯吃药?”
庆竹道:“不知道呢。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我赶紧准备好奶茶,以备不时之需。”
芙宁说:“我来帮你。”
一会儿功夫,果然听太皇太后叫茶,庆竹将凉了一会儿的奶茶捧在手里试温度,觉得刚刚好,便盖上杯盖,端着一路从后门进去。
天气越发冷了,待到太皇太后走后,皇帝又睡了一会子起来,眼睛上仍旧敷着暖暖的湿毛巾,他轻声唤:“梁九功?”
梁九功一直侯在身旁,听皇帝叫他,赶忙上前弯腰道:“万岁爷,老奴在这呢。”
皇帝听四周寂静无声,叹道:“总算冷清了,叫芙宁沏茶来。”
梁九功道:“是。”
两日不见,听茶杯轻轻搁置在床头的声音,皇帝坐了起来,将眼睛上的毛巾摘下,模模糊糊瞧见她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嘴上却说:“病了?怎么这两日不见你当差?”
芙宁见皇帝面色憔悴,眼中无神,转头与梁九功对视,只答道:“奴才染了风寒,今日才算大好。”
梁九功也笑着说:“是,老奴让她先歇着,省的连累了万岁爷您。”
皇帝“哦”了一声,梁九功又说:“是毛巾把子冷了吗?让芙宁帮您再换一块。”
芙宁听着,忙上前接过毛巾,皇帝却将手一挪:“不必了,朕好多了。你去外头守着。”
梁九功听后对着芙宁皱了皱眉头,便缓缓退下了。
暖阁内静悄悄的,床边的银屑炭在炭盆里发出轻微的霹雳之声,却是显得更安静了,殿内所焚之香若隐若现的扑入鼻中,让人宁心静气,皇帝缓缓说道:“那日朕对你发脾气,你可吓着了?”
芙宁回想起那夜,淡然道:“万岁爷说的哪一日?奴才全然忘了呢。”
皇帝笑道:“你总是这般,朕倒不知说什么好。”
外头到底是晴了,虽阳光微弱,但到底还是比前两日暖了许多。太监通传声一声未落,一声又起,一路传到了养心殿,过了一刻钟,太子便已经跨进来,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宇之间皆透露着疲惫,这样的时节下,竟只穿着加棉的袍子,夹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梁九功本在门后候着,因太子拦不住,只能跟了进来,见芙宁并未僭越,心下也就舒了口气。
太子见独独芙宁在里头,明知道再无可能,心里却仍旧存着一份小心翼翼的不甘心,巴巴的来看,却又是如此情形。
他目不斜视的走到皇帝榻前,御塌上明黄夺目,太子见皇帝与平常并无两样,行了礼坐于身畔:“父皇这是怎么了?儿臣去了岭南一日,却听这样的消息传来,便快马加鞭回来了。”
皇帝刚刚睁开眼睛努力瞧了半刻,只觉得眼睛酸涩,闭目养神道:“又不是什么大病,值得你这样赶回来,怕是旁人不知你是孝子?”
太子听皇帝语气不佳,阴阳怪气,料定又是他人在父皇身旁吹了耳边风,但当下只能谄笑道:“父皇说的哪里话,儿臣是关心则乱。”
皇帝淡笑了一下,吩咐道:“芙宁,把炭盆端近些,别把太子冻着。”
太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不必了父皇,儿臣不冷。”
皇帝仍旧坚持:“端到前头来。”
暖阁内十分暖和,方才的冷气已经消失不见,见嫣红的身影慢慢上前蹲下,只觉一抹与龙涎香不同的清香气息淡淡入鼻,太子见那瘦弱身影暖暖站起,退至一旁,心中难免神伤,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近日功课怎么样?太傅说,你只肯在马术骑射上下功夫,这书面上的,却落下了?”
太子回:“儿臣向来偏爱骑射……”
皇帝冷哼一声:“你既这样说,要不要朕将那三千御林军分到你麾下?我瞧你野心越来越大了。”
太子听皇帝漫不经心,语气和缓,说出的言辞却犀利逼人,只觉心中升起不详的念头,忙起身跪于当下,语气诚恳:“父皇,儿臣绝没有此意。”
皇帝缓缓吐了口气,“你回去罢。朕想静一静。”
太子退下后,皇帝听从御医的叮嘱,由梁九功扶着,到养心殿门前转了一转,又回到殿里后,光线暗了下来,作于殿内案几前,眼前虽然灰暗,但是到底能模糊看到棱角,手往平日里放奏折的地方一摸,只有几本放置在侧,他转头问梁九功:“胤禩每日都来?”
梁九功道:“是,自打万岁爷吩咐后,八阿哥每日都来批阅,今早见万岁爷还歇着,便不敢打搅。”
皇帝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便吩咐道:“前日里钱学赋进谏的事情,安排下去了没有?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你提着脑袋来见朕。”
梁九功惶恐道:“是,奴才都打点好了。”
下午喝了又黑又苦涩的药汁,歇了片刻,等醒来的时候,眼前的东西已经能敲得见了,却只如同白雾相隔,并不是十分清楚,正巧佟佳氏带着李答应来看皇帝,见皇帝已然能看得见了,心中欢喜。
佟佳氏说:“万岁爷这样,却叫我想起妹妹你,五年前的时候,妹妹可是后宫独秀,那日我忘了是为什么,李妹妹突然眼疾犯了……”
李答应因络成之事已经憔悴了许多,脸色蜡黄,人也显得无精打采,听到佟佳氏这般说,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姐姐这般说,我好像想起了。”
皇帝见二人一直卖着关子,笑着道:“你们二人一唱一和,倒像是欺负我忘了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