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胤礽漫步在抄手游廊,见院中一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梧桐树洋洋洒洒的飘着落叶,那秋风轻轻吹起,便夹带着一阵清新的晚风,打到他身上,他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却发觉原来已经过的这样久了……
陈可夫受命回房里取了罩衫,见太子爷仍旧立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远处,似乎有无尽的思绪放飞在这夜色里。他虽只是随从侍卫,但因幼时与太子交好,倒也是知己,心知太子爷在想什么,便上前规劝:“太子爷体虚,如今又站在这风口里,小心再着了凉。”
胤礽从陈可夫手里接过罩衫缓缓的披在肩头,月光斜洒在夜游亭,胤礽忽而来了兴致,勉强一笑:“陪本宫饮酒吧。”
太子爷回来后气弱体虚,心事重重,陈可夫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但却知道此时再劝说太子保重身体亦是无用,便命下人煮了热酒,取了几份下酒的小菜,在亭中铺设开来,分别给二人的酒杯斟满,暖酒散发出的香味扑鼻,二人借着月色助兴,太子竟一连饮进两杯。女儿红入口甘甜,下肚之后只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因饮得急,此刻却呛得咳了几声,眼泪也顺势从脸颊挂了下来,他连忙用衣袖一拂,手不自觉的握紧成拳,重重的砸在石桌之上,发出哼闷的声音,院子里寂静无声,胤礽感叹一句“好酒!”
陈可夫见他举杯又要饮尽,连忙拦下:“太子殿下可是有心事?”
胤礽双眼迷离,看着眼前的酒杯,胳膊用力一甩将陈可夫挣脱,酒也顺势在空中划过,点点滴滴皆洒在地上,他似浑然不知,仍举着空杯往嘴里倒,杯中残羹一滴滴的落入口中,胤礽却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虽是大笑,听得出全是悲凉之感:“朗朗乾坤,为何我要的这样少,却仍旧不让我如愿……”
转眼见陈可夫腰间所佩戴的剑鞘在月光下反射出白光,便一个起身,灵巧的抽出长剑,“嘶”地一声划破夜空,他转身快速刺出,在亭子里飞身舞剑,只见身手矫健,落剑干脆,陈可夫只静静看着,过了一会儿,胤礽练得浑身发汗,方才停下,将剑扔给陈可夫,心中痛快极了,款款走来坐下,举杯道:“来,干杯。”
陈可夫试探道:“太子爷南巡,可是遇着芙宁姑娘了?”
胤礽听到熟悉的二字,只微微皱眉,强忍着情绪,只“嗯”了一声,拿起筷子挑了盐津核桃来吃,却因核桃滑润,半天没夹起来,只气急败坏的将筷子一扔,扶着额头揉了起来。
陈可夫见他心烦气躁,心中料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太子由皇帝带大,自小容易冲动或恃宠而骄,这些年幸亏陈可夫在身旁提醒指点,所以太子与他是无话不谈。陈可夫沉得住性子,心知他即使开口问,太子或许不知道如何说起,若是由太子亲自来说,定是心中理好了头绪。果然,胤礽缓缓开口,他似乎陷入了回忆,语气却心痛万分:“我原以为等她放出宫,便能一直留在我身旁……我原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她从父皇御营走了出来……我原以为她待我是真心……我错了,我错了。”
陈可夫听后十分震惊,低声问:“您是说……芙宁姑娘她……”
胤礽茫然抬头瞧着他,似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可夫,我该怎么做?”
陈可夫摇了摇头:“太子爷应当死心了……”
胤礽不甘心的握紧拳头,陈可夫低沉说道:“天子才可掌控一切,太子爷,切不可以小失大。”
胤礽狐疑的看着陈可夫,见他眼中波澜不惊,镇定自若,略微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
陈可夫说:“八阿哥如今蠢蠢欲动,朝政之上有不少政党文官打算暗中扶持他。如今李答应被贬,七阿哥与八阿哥往来甚密,怕是最近有所行动,太子爷需谨慎。”
胤礽冷哼道:“父皇向来不喜八弟,这些兄弟里没一个能是我的对手。”
陈可夫道:“太子爷只是被这点迷惑了。在外人看来,皇上对您那可是比对其他任何阿哥都好,只是这两年暗涌丛生,各方势力流言都渐渐涨了起来,朝中众臣都寻找依托,八阿哥党羽众多,在皇上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太子爷可听过有一句话——人言可畏。”
胤礽听后方觉得十分在理,与陈可夫四目相对,只缓缓的点了点头,陈可夫将胤礽杯中斟满酒,举杯说:“太子爷,今时今日,我们需拿出十二分警惕行事,务必不能让他人捏住把柄。”
二人琉璃杯相碰撞,一饮而尽。
皇帝最爱董其昌,闲来无事便模仿董其昌的字迹练习,他写下几副字,正巧芙宁递了茶进来,将茶放在案边两尺许,眼神只往旁边一飘,却瞧见: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因纸上空白仍多,却见写着两种字体的“芙宁”二字,落笔有力,笔锋回旋,飘逸非常。
皇帝抬头见她满面绯红,问道:“你识字?”
芙宁骤然回神,低头回道:“识得一些字。”
皇帝笑道:“你瞒不了我,”说着略微沉吟,手指瞧在案上打着节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芙宁心中发怵,回想起那个夜晚,竟真的以为只是巡视的侍卫而已,顿时吓的脸色苍白,战战兢兢道:“奴才罔顾宫规……”
还未说完,只觉得手上一暖,原来是皇帝双手覆盖上来,将她轻轻往身边拢了拢,她低头上前两步,皇帝柔和道:“是朕让你失去双亲,从此以后,让朕照顾你。”
芙宁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闪现胤礽的笑容,她骇然抽出双手,倒退了几步,抬眼瞧见梁九功早就已经退了下去,守在殿门口。她仍旧觉得十分尴尬,却听皇帝云淡风轻的拿出一副画轴:“这个送给你。”
芙宁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皇帝说:“打开来瞧瞧。”
芙宁将画轴上的活结打开,只见上头数处被上好的墨汁溅到,却仍旧能一眼看出,这便是南巡时皇帝画的那副她坐于高坡之上的图,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她不免又是面上一红,只福了福身子:“谢万岁爷赏赐。”皇帝说:“虽然有所破坏,但意境犹在,若重新再画,怕是不如当时兴起时提笔所画的了。”
皇帝端了茶杯饮了几口放下,说:“有些凉了。”
芙宁慌忙上前:“奴才这就下去重新泡。”说着手便伸过去准备端起茶盏,皇帝说:“不用。”手也伸过去拿杯子,忽然感觉触手生温,柔腻丝滑,皇帝顺势拉了她的手,一用力,她一下子受力跌进皇帝的怀中,顺势坐在了皇帝腿上,当下只觉得十分羞愧,竟吓得花容失色,皇帝将唇覆盖上去,只觉得她唇齿冰凉,瑟瑟发抖,他将芙宁抱起,缓缓往暖阁中走,芙宁不敢反抗,鼻子酸楚难耐,眼泪眼见着就要涌出来,她赶忙闭上眼睛,皇帝低沉道:“别躲着朕……”
半夜里,皇帝口渴翻了个身,感觉到身旁瘦小的躯体在被子下微微颤动,呜咽之声若有似无,他本在本睡半醒之间,听到此处却一下子清醒了,翻了身面对着她,从后面慢慢环住她的腰身:“怎么不睡?”
芙宁用被角轻轻压了压眼角,因伤心久了,浓浓的鼻音压也压不下去:“奴才素来择席,扰着万岁爷了。”
皇帝拍了拍她:“快睡吧。”
次日一早,她便偷偷溜回住处,为了不让庆竹怀疑,到了五更天,便到门口等着伺候她起来。
皇帝也更衣去上早朝,等到下朝回来的时候,中书令和吏部尚书等官员随着皇帝一同回到养心殿,看了茶之后,因涉及朝政,御前侍奉的宫女太监需移到殿外伺候。虽然站在殿外,却依稀能听到里头皇上提到太子和八阿哥的名讳,正静下心来想听的更真切一些,却听见远处连滚带爬的跑来一个小太监,带着哭腔跪在梁九功门前:“梁谙达,奴才想通传给万岁爷,络成公主……薨了!”
梁九功不敢置信的回:“你说什么??”
皇帝的声音从里头响起:“梁九功?什么人在外头吵吵闹闹?”
梁九功恨恨的说道:“别跟丢了魂似得慌里慌张,跟我进去,舌头给我捋直了!”
说着便缓缓打开门,小太监哈着腰跟着梁九功进去,伏着地叩拜,“启禀万岁爷,络成公主……薨了……”
皇帝手中本拿着折子,听了之后手一松,折子啪嗒掉到了地上,只听皇帝声音颤抖的问道:“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因低着头,看不到皇帝的神情,却独是听着语气,就令人毛骨悚然,只能低声又重复一遍:“络成公……公主被马儿甩了下来,头磕到……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