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地上的双方队列里,每一个兵士或是僧人的胸口都不停地起伏着,几百颗心脏跳动得好像几百面一起敲响的战鼓似的。龙翔军左右两翼那些红甲的骁骑们率先停了下来,随着最后一记鼓声的落下,玄甲武士们也停下了脚步。虞军也停下了脚步,散乱的队形也开始收缩了,从两列横队变成了密集的方阵。双方都像一张拉满的弓,但是对峙着却始终都没有吹响进攻的号角。这突然出现的静默,要比刀剑斫击在身上更让人觉得窒息。
还留在山丘上的虞军和守在木栅石垒后面的民夫们,纷纷露出头来大瞪着双眼紧握着双拳,谁也不想因为眨巴一下眼睛而错过观看对抗传说中的魔鬼军队的战斗。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堆积起了厚厚的灰色的云团,阳光被云层遮挡成了一块一块亮斑,整个丘陵间的草地显得毫无生气,好像一片刚刚举行完葬礼的墓地。
在田野里似乎游荡的只有无形的风,从北面山上和树林顶掠下来的风,卷起一片一片干枯的树叶和草棒,武士们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望着那些在半空中飞舞的草叶。风更强烈了,更加阴暗的云朵大团大团的在空中飞驰,太阳在云朵的间隙中偶尔晒下一道昏黄的光柱,看到这光柱,每个武士的心里都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一想到面对面站着的就是赫赫有名的龙翔军重骑兵,这些玉林寺里平素不苟言笑的僧人们都热血沸腾了,额头上皱纹又深又长的僧人们紧闭着嘴脸色通红面无表情,他们在穿上僧衣前可是上过战场的,寺院的生活并没有让他们忘记那些垂死者的哀嚎。
而唇边有着淡淡的稀胡须的年轻人们,砰砰乱跳的心却像一口注满了油的铜锅正在冒出青烟,再加一把柴火他们就能沸腾了。没什么伤痕的手把盾牌握得紧紧的,一颗一颗汗珠子渗出来浸透了额上裹着的麻布。他们弓起了身体仿佛躲在暗处绷紧了身体要跳出去捕食猎物的豹子。
龙翔军领军将军从官道上俯视着两支摆开的军队,下山而来的虞军既没有穿带有虞国虎纹标志的军服,也没有打任何标明自己所属部队名号或是卫戍所在地的旗子,他和左右的官员将领们不能断定这究竟是不是一支军队。
山丘上飘扬的十几面旗子一望便知那些躲在盾牌后的兵士们,是隶属督粮校尉的东阳郡卫所的军士们,即使盾阵森严槊戟林立,在这位中郎将眼中不过是一群体能和格斗训练都不能成为府兵的二线部队而已,虞国最精锐的部队在龙翔军面前都不能成为一盘菜,何况是这些运粮修工事的卫兵。
但是下山来带有明显的挑衅架势的这支部队,中郎将有点摸不到头脑。身旁的人规劝将军不要轻易下令出击,但作为领军将军的中郎将内心即使有一丝不安,也绝对不肯相信一群和尚敢挑战自己率领的铁甲武士,中郎将的内心有一种声音告诉他,战斗没有开始前,必须在精神上百分百的藐视对方,藐视来源于自信,自信才能从气势上压倒对手。
光禄营的参军小声的提醒中郎将,提防虞军有诈,将军有些气愤的回答他道:“你难道忘记了我们是龙翔军了吗?这些服色不整,队列不整的人,也能称他们是我们的对手吗?和尚念念经拜拜佛还行,放下木鱼拿起长槊,你不觉得这是很可笑的事吗?”
说完这番话领军将军一催战马,径直下到草地上,掌旗使和一众侍卫官员紧随其后也驱马来到军阵后方,中郎将稳住了战马,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挥动了下手臂,示意可以发起进攻了,鼓声隆隆地再一次敲响了,号角也呜呜呜地鸣响,战场上哗啦啦地骤然猝响着,好像是疾风翻动瓦片的声音,那是武士们身上的甲胄叶片行进时碰撞发出的轰鸣。
“达阵!达阵”掌旗使大吼着这两个龙翔军们再熟悉不过的字眼,这些得到了进攻命令的武士们低下了头,举起盾牌端起长槊,开始踏步前进了,合着每一次的军鼓敲响踏出一步,鼓声由慢渐促,整支军团就如同是由山顶上崩落的岩石速度越来越快,在鼓声里和脚下的土地上积聚起越来越强的力量,大地震颤着,空气被驱赶着,似乎在绝望的呻吟发出嘶嘶的悲鸣。
军阵后部的弓弩手们奔跑中微微抬起手臂,一支支铁锥箭像是死神的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敌人,锐利的箭头好似是在狞笑着的魔鬼的脸,等待弓弦“砰”的一响,就迫不及待的扑过去,嗜血啮肉。
突然从灌木丛那边升腾起一股尘柱,是一股粗大的旋风,只刮的天昏地暗树叶草壳子乱飞。旋风横扫过马群所在的营地,受惊的马群纷纷逃避旋风。风柱子掠过官道时,高高地扬起一片黄土尘雾,直刺刺地冲下官道,刮进两军对峙的中间地带。
烟尘弥漫吹的人都睁不开眼睛,号角、军鼓和龙翔军武士们发出的咒骂和鼓噪声,夹杂在一起刺耳地在尘雾中回荡。而一种从来没有在战场上听到过的声音也异常清晰的从尘团中透射了出来,起初似喃喃细语,渐渐的又似暮色中的叩响晚钟,尘雾之外的人们终于听清了,是诵经声!是这些僧人在齐声唱诵佛号!
“闻如是。一时佛在罗阅只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五千人俱。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意解无垢。众智自在已了众事。譬如大龙所作已办。离于重担逮得所愿。三处已尽正解已解······”中郎将听不懂这是什么经,整个龙翔军和光禄营的骁骑们也不知道对面的僧人们,齐声诵唱的这是啥,只有那位参军听明白了,是《放光般若经》,他心中一凉,和尚们要超度人了。
僧人们是不是放下了盾牌和和武器,席地而坐合掌闭目,这谁也没看见,龙翔军阵中的弓弩手们的第一波箭雨是腾空而起了,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刺破了那团团的尘雾,嗖嗖的在沙粒和草叶间飞行,转瞬不见踪影。诵经声没有停息,也没有传出在箭雨下应该有的刺穿皮肉时的声音和随之而起的哀嚎,没有,第二波再次发射后,依然从尘团中只有诵经声昂扬顿挫的传出。
尘埃未落,眼看第一排的铁甲武士们就要冲进尘团里,烟雾中突然显露出一群青色服色的僧人们,口中唱诵着佛经,像一群怒目金刚般扑向了夏楚军的左翼。红甲的骁骑们看到突然从尘团中扑过来的敌人,镇定自若的压低了身子左腿在前,右腿紧绷蹬着地面,想要迎接巨浪拍击的礁石般矗立不动,而盾牌手身后的长戟兵则立即弓起了背,双手紧紧地握着矛槊杆,攒足了劲。
弓弩手们挥舞着短弓和铁臂短弩,晃动着身形,找寻各自的目标,望山的缺口里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些僧人们甩掉了头上包裹的麻布,光着头,挥舞着一柄柄短斧和圆盾,汗水和泥土把整张脸弄得像是烟熏火燎的锅底。就在此时,诵经声戛然而止,只有那么短短的可怕的瞬间的停顿,刀斧斫击在盾牌上的金属撞击声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把所有人都裹挟了进去。
铁器碰击时火花四溅,甲胄碎裂时的发出咔哧咔哧的脆响,槊杆折断时木屑像浪花般的飞溅,刀斧猛烈地劈砍到盾牌的铁皮上时,耀眼的火星子把空气灼烧的滋滋啦啦的,被扯断的盔上的缨络和雉尾跌落在地上,被野草的汁液和泥土沾污的失去了鲜艳的光泽。
左翼的战斗自始至终都充斥着最可怕的杀戮,每一尺的土地,甚至是每棵被踏断了的青草,都承受了如河水般倾淌的血液。那些谦恭的甚至有些木讷的僧人们,此时就像是发了狂的一群熊豹一般,用手里的斧头拼命地砍砸他们能看到的一切,有些似乎不拿自己血肉之躯当回事的用身体直接地向骁骑的阵列撞过去。他们挥舞盾牌和短斧的动作简直不能用寻常兵士的战术要领去形容,盾牌的撞击和斧头的劈砍就像是山崩地裂把红甲的骁骑们冲的七零八落,连连后退。
但是僧人们要彻底地击败骁骑们,还没那么容易,骁骑武士们虽然一步一步地后退,但都咬着牙的一次一次地去承接撞击和磔砍,被冲散的队形很快就再次集结成队,倒下的人空出的位置,马上就有一个军士丢下手中的弓弩,抓起一面盾牌或是马槊填补上去。
左翼的血战还在继续着,中路龙翔军的铁甲武士们也用重甲和槊枪总算是抵挡住了僧人们的第一次冲击,别以为这就可以喘口气了,最残酷的血战马上就在矛槊折断圆盾破碎后,武士们和僧人们用刀和斧来进行的肉搏战马上就演变成了一场屠杀的比赛。
圆盾撞击着圆盾,光头的僧人和丢掉了头盔的武士们厮打在一起,铁甲的武士胸甲破碎了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肉,青衣的僧人头颅滚落在地上嘴里还衔着一只耳朵,乌金的头盔在斧头的斫击下像个瓷碗般的不堪一击地碎裂了,整具的两裆铠上没有一处不沾满血迹的。硕大的烟尘柱子似乎是一下子就被瞬间弥漫起的浓烈的血腥气给化解了,望着三种颜色的人们交杂在一起,王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