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含玉山向西到长山县定阳隘口约五十里的官道,尽管土路曲折蜿蜒,尚还算是坡度不大的平坦路,上坡下坡的不费太大力气,丘陵多是圆圆似馒头的土丘,水田密布其中,丘上多生灌木矮竹,此地也没有宽阔的大河横亘奔流,方圆百里要从空中俯瞰基本就是两座大山围出来的一个盆地。
王捧着百辟刀吟赋的这座山丘子,大致在这个盆地中部靠下的位置,从这里向南过了那条溪水便是盆地的边缘地带,连绵的武夷山的余脉延伸到这里,峰峦叠嶂峭壁林立不可逾越。
那兵士带来的敌军出现的消息,引起不小的骚动,而王却似乎对强敌来袭的凶险置若罔闻,而十九郎面色凝重的立在王身后,脸却朝向西边。
郁郁葱葱的密林竹海上空,大群大群的鹭鸶、鹧鸪、斑鸠等鸟儿们仓惶地飞起在半空中,平日里正是它们闲适地在水田山野间觅食嬉戏的时候,这会子却在天空中飞旋不肯落下,几只苍鹰在更高处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流云下。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十九,他们,到了吗?”王幽幽地唱了四句偈子,轻轻地用袍袖拂拭了百辟刀,轻轻地还刀入鞘,缓缓地立起身来,不待十九郎回话,脸上浮出了笑容,右手微抬向县尉招了招手。
那县尉的目光还停留在王身后举目远望的十九郎身上呢,突然意识到王在向他招手,怔了一下,如梦初醒般的急趋而至,鬼使神差的单膝跪在王的身前,垂首肃侍,王轻轻地挽了下县尉的臂膀,示意他不必拘礼起来说话,县尉起身时这才看清夜里那位神秘的青年人,一接触那清澈的目光,心中霎时一片清明。
“你可知这刀的来历吗?”王把刀托在掌中,缓声问道。
“回禀尊上,此刀唤作百辟虎贲刀,昔魏武帝做百辟刀,龙虎熊鸟雀共五把,分赐太子及诸子,独留龙腾虎贲二刀。”县尉得此刀珍惜把玩,铭文早就背熟了,这段话回的还是很流利的。
“贲者,卦也,白贲无咎,有所往无不利者也。虎者,力也,避邪镇恶,勇壮冠于山兽之属。此刀名为虎贲,勇士所配之物,持此刀当知难而进遇险当先,谢家皆忠良奋勇之士,卫护汉家百余载,你即为谢家男儿,初为一县之尉,保境安民可做的称职?一县之尉,父老乡亲所仰者也,你就是全县人的勇士,这刀好好收着,从今往后能做一个勇士吗?”王柔和的说完,按了按县尉的肩头。
县尉傻傻的点了点头,王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头不再昏昏沉沉的了,糟乱如乱麻的心头也清凉舒畅起来,县尉躬身施礼,后退了三步,转身向山坡的盾阵走去。众人看的是啧啧称奇,就这只言片语的,一个讨人嫌的二流子县尉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刚刚还惊慌失措躁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众人哪里懂得这其中的奥妙,两千来人,王不可能一一的去安慰他们鼓励他们,和即将到来的敌军做殊死的搏斗,十年来在玉林寺中长老传授他的除了佛法,大多是治世之道,治世之道当先能御人,人都管不好,纵有安天下之心也的终老乡间。
他和这些人都是头次聚合在一起,振臂一呼几乎起不到作用,亮出前太子东阳王的身份,最多是让人畏惧,而不可能服众。除了从玉林寺带出的僧人庄客外,其他人可以说平日里都是唯父母官马首是瞻的,县丞、县尉官职不高,很低的品级,但这些当地的百姓对他们却是言听计从的。
县丞是个世故小吏,亮出鱼袋麟符,就可以令其俯首贴耳的听命,县丞的作用在战场上不大,只要他能领着人把要做的伙计赶时间弄好,万一和敌兵接战,能护好军粮就阿弥陀佛了,尽职别逃跑就是王最想让县丞达到的效果,而那些兵士和吏卒,就要靠这个不着调的县尉去带个好头。
另外这县尉也真的是背景深厚,确实是豪门大家族的不求上进的子弟,来长山县等同于放逐,这对于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纨绔子弟,无异于宣布此人不可救药了,然而自甘堕落的县尉,浪荡了二十多年的县尉,遇见了王这个知音。
县尉内心有种东西被唤醒了,平生第一次有种想做点什么正经事的冲动,其实每一个世家子弟从小都有一个英雄梦的,士族们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的名号或是荫封,那可都是饱含着鲜血的,祖先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功绩,都在家谱上一笔一划的写的明明白白的,后世的子孙谁不想也搏个封妻荫子呢。
汉室蒙难仓皇南渡后,眼见得恢复中原无望,士族们渐渐地在峨冠博带中醉生梦死了,吃下五服散迎风乱跑一气,喝的酩酊大醉倒卧街头,居然也成了竞相效仿的风气,要不就是把个半壁江山弄得四分五裂的,士族豪门各保其主,王在十年里看的这些太多了,他想改变这一切。
没有无用的人,只有不会用人的人,王牢记着师父教诲他的这句话,此时此刻,这支杂乱的队伍里,每一个人都是极其重要的,要想度过这危机重重的运粮之路,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王度化的不是县尉一个人,而是要把两千颗心塑成一颗心。
“十九,还有多远?”王面朝东方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眯着眼享受着就要被打破的这份安逸。
“殿下,依小奴猜测,至多还有五里路,敌军前锋应到蒲林亭了。”十九郎略显紧张的回了王的询问。
“你去,把头件事办了。”王转过身背着手立于山顶悠闲的望着西边被惊起的鸟群。
黎明时,王嘱咐十九郎,等敌军前锋到蒲林亭时,就办三件事,听到王的谕令,十九郎从怀中掏出金线鱼袋,取出金光闪闪的麟符,高高的举起,快步沿着山丘的阵营传谕了一圈,一边跑一边喊:“虞国东阳王内府护军大将军殿下在此!”
一听又是王爷,又是内府大将军的,这山丘顶上可是一片的嘈杂声,几乎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马上就扎堆交头接耳起来,不少民夫和士卒干脆跪倒在地,口中山呼起王的尊号来。
这下众人总算是解了心头的疑惑了,为啥运粮队伍里那些僧人对这年轻人毕恭毕敬的,为啥这年轻人一看就不是个凡人,为啥县尉那么跋扈的人居然几句话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家一见那鱼袋一听那名头,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有当今圣上的亲儿子在这,怕个鸟啊!
这还没算完,十九郎跑完一圈顾不上擦拭额头微微渗出的汗珠,又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来,朗声宣读起来,洪亮的嗓音霎时让嗡嗡的私语声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份东阳王下的谕令,也说了三件事,第一是不论士卒还是平民,临阵不逃者,皆赏钱一万。第二呢凡斩获敌军首级一枚,赐爵位一等。第三说的是战死的事,兵死了给家中田五十亩,民死了钱十万。
这道谕令念完,刚才鸦雀无声的山丘营中,猛然间爆发出一片的欢腾,一扫刚才得知敌军来袭时的惊忧之色,心头打鼓脚发软的人们,这会是摩拳擦掌,一个个的还都盼着敌人来呢。
这两招算是掐准了脉了,这当兵的和当差的都不是天生的豪杰人物,关键时刻得有人能出头领着,王亮出自己的身份,就等于告诉老百姓,衍武帝的亲儿子在这带着你们,放心绝对有人管。
有人牵头,还得有人保底,出了事没了命有人料理后事,那还怕啥啊,这些押粮的本来就是卫卒,服役期间没有举国征伐的事,基本就是在地方上待在卫所里,巡防押粮干杂活而已,役期满了回家还得种地,没上过战场你都不好意思和人家说你当过兵,现在也能弄个爵位拼个赏钱,谁不乐意啊!
老百姓看中啥?钱呗,跟着王爷押趟粮,也不用冲锋陷阵,挖挖壕沟弄弄据马,最多搬运个箭弩石头啥的,就能弄个种田十年都挣不上的钱,傻子才不玩命呢!
这头人心是活弄起来聚合起来了,都不用王下令,搬石头削竹子的干得那叫一个欢,士卒们也都一个个的卯足了劲,那攥着矛槊的手背是青筋暴起。
第三件事十九郎正在做,他穿过临时做好的床弩和石堆,在盾阵的前面,壕沟边上,摆上了一张胡床,还抻开一把竹几,从玉林寺带出的焦尾琴端端正正的安放好了,王已经漫步走到竹几前。
清水净了手,整理了袍服,端坐好,王闭上了眼睛,调匀呼吸,清空脑海,耳听的远处若雨声初落之声乍起,王睁开双眼,双手轻抚琴身,轻捻八十一丝的宫弦,淙淙若流水潺泄之音飘然而起。
两里地外的官道弯处,蹄声似闷雷般惊起,转瞬间十余匹战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盔甲槊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黑色的旗帜急速的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