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玘听说过有经过心脏移植手术心性变化的案例,可他这两年下来,并没有异常的感觉和反映,可就在他刚才看到那风信子时,心底的情感,竟是、竟是仇恨吗?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害怕,不敢深究下去。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向勇东在书桌前站着,见到向玘走近,抄起靠在桌子上的拐棍儿就抽他。
向玘连忙躲开,埋怨着:“怎么我一回来就上家法啊爷爷!”
“老孙派你去苏丹你就去?你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是怎么着?”向勇东骂道:“你这混小子,是想死到那不成?”
这下算是把向玘给骂晕了。
孙院长派他去的?分明是孙院长死活拦着不让他去的啊。
向然站在一旁对着向玘挤眉弄眼,还用唇语说:“回头给你解释,回头给你解释。”
向玘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都是大哥在帮他。他笑起来,颇有撒娇的意味:“爷爷,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就绕了我这回吧!”
“哼!”向勇东把头扭向一边。
“爷爷……”向玘拿出杀手锏,直接扑向向勇东,头蹭着他的肩头,哼哼唧唧:“您还真生我的气了?别这样嘛……爷爷——”
向然强忍了好一阵子,结果还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爷爷,您快别生气了,这小子要是再哼下去,我的鸡皮疙瘩就要掉一地了。”
张嫂也跟着劝:“老首长,您就别跟阿玘计较啦!”
“好。”向勇东一巴掌拍在向玘脑门上,“这次看在你阿姨和大哥都给你说情的份上,就算了,再有下次,可真要上家法了!”
向玘粲然一笑,立正站好,敬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说:“遵命,首长!”
向玘离开两年,房间却是丝毫没有变化。
他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立刻涌进来,铺满整间卧室。卧室的窗子正好在花圃的上方,透过窗户可以清晰的看见那整片的风信子,高贵的紫色惹得人睁不开眼。
向玘就站在窗户前,凝望着楼下花圃,思绪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那天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天气是什么样他早就已经忘记了,可是他却清楚的记得他和二哥向玚从二楼下来吃午饭时,看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位从未见过的男人。男人有三十四五的样子,样貌生的十分俊朗,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脚上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
向玘看着奶奶、爸爸、妈妈都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正同那陌生男人讲些什么,可惜离得太远,他并听不见。
他拉拉向玚的衣袖,小声说:“有客人,我们先上去吧。”
向玚却摇头道:“在这儿看看。”
兄弟二人刚在台阶上坐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皮鞋踏着木质地板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接着是大哥向然的声音,“爷爷,快点!”
向勇东一身戎装未换就直接杀过去,一声怒吼:“你给老子滚出去!”
那声音大的只差把房顶给掀了。
向时连忙站起来去拉父亲,却被一把甩开。向勇东小时候正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不过十岁出头,就扛着枪杆子上战场,抗过日、打过老蒋,所以天不怕地不怕,也练就了一副火爆得厉害的脾气。
向玘本就胆小,被那一声震得“哇”一声哭出来,向玚连忙去捂他的嘴,却还是让在二楼打扫的张嫂听见了声音。她急急忙忙出来,拉起他们两兄弟,说:“小祖宗,怎么跑这儿坐着来了,快回屋去。”
向玚说:“阿姨,我们是下楼吃饭的。”
“这才几点?”张嫂看了看挂在过道里的时钟,“才十一点过一刻,离饭点还早着呢,你们先回屋去吧。”
他们就是这样被张嫂拖进了卧室,等到吃午饭的时候,那个男人早就不见了踪影,饭桌上格外安静,每个人都低头吃饭,对上午的事情闭口不谈。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之后,向玚突然从床上起来,悄悄走到向玘床边,将他晃醒,说:“起来,跟我来。”
向玘睡眼朦胧,跟着二哥屁股后面迷迷糊糊到了向勇东的书房。向玚知道祖父从来没有关门的习惯,而且他猜,今晚他一定会谈到那陌生男人的事情。
果不其然,他全部猜中了。书房的门大开着,橙色的灯光从里面投射出来,他拉着向玘贴在墙壁上,偷听里面的谈话。
“都是因为他,晴子才变成现在的样子,你教我怎么原谅他!”这是向勇东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怒气。
祖母叹了口气,“可他毕竟是小玚和小玘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想见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扯淡!你别给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理论,老子就是不让他见!他那么狠心的男人,根本不配为人父!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晴子嫁给他三年,又给他生了这么一对儿俊俏的儿子,他却一点儿不念夫妻情意,四年前他抛弃妻子跟别的女人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今天!”
“老向,这事情也不能全都怪他,咱们晴子毕竟有错……”
向勇东冷冷打断她的话,“不管是谁的错,他这么做就是没有人性!”
向玚听的惊出一身冷汗来,他侧头看到向玘早已靠在墙上睡着了,露出欣慰的笑,还好、还好他最爱的孪生弟弟没有听到。
第二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到大院儿里玩,可其他孩子见着他们都一副鄙视的表情,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玩。
向玚拉着向玘站在那群孩子前面,大声问:“为什么?”
“我妈说了,你们是野种,不能和你们一起玩!”为首的孩子一脸得意的大声说。
“放屁!”随着一声怒吼,向然箭一般从他们身后冲过去,一下子揪住那孩子的领口,斥道:“你丫再给老子胡说八道,看老子不废了你。”
“我没胡说!”那孩子喊着:“全院都知道了,没人要的杂种!”
别的孩子也跟着起哄喊起来:“没人要的野杂种……没人要的野杂种……”
向然气的胀红了脸,粗着脖子道:“胡扯!这是我们向家的种!我爷爷当年可是跟着毛主席打仗的!”
讥笑、谩骂声还在继续,向然抓起地上的板砖就朝那为首的孩子头上砸去,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剩下的几个人一看这架势,全都扑上来,一群人扭打在一起,虽然向然比他们要大上四五岁,但以一敌多,无论如何占不了上风。
向玚这边也忍不住了,挽起袖子就冲了上去。只留下向玘一个人在原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渐渐发紫,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仿佛有千金巨石压在胸口一样。
最后是巡逻的警卫路过,制止了这场群架。
向玘亏得被及时送往医院,才保住了性命。
孙院长当时还只是科主任,他把向时夫妇叫出病房,说:“你们家老三有埃勃斯坦畸形,也就是三尖瓣下移畸形。这是一种少见的先天性心脏病。”
刘书梅只觉如五雷轰顶一般,面色顿时煞白,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指甲陷进肉里,嘶哑着声音说:“严重吗?”
孙大夫表情严肃地点头。
这样的消息无疑给向家遮上了一层阴霾,这种心脏病,平均死亡年龄是20岁。
向玘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自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还有自己的真正身世。
“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戏谑的声音将向玘拉回现实,“嗯?”
“刚才实在是太险了,要是被揭穿了,爷爷还不打断我的腿。”说着,向然已然成大字状撂在床上。
向玘在沙发上坐下,问:“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哎,我这可是全都为了你。当初孙院长不让你去苏丹援外,我看你一天到晚闷闷不乐的,就想了个点子帮你,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向然侧过身,一手支头,神秘兮兮道:“你看到的那张条子,是我写的。”
“你?”向玘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可能?我仔细看过那条子,分明是爷爷的字啊!”
向勇东虽是粗人一个,可在解放之后,自学书法,写得一手好字。
“你也知道我爱玩,可是在部队哪那么有空,我实在逼得没办法,就偷偷模仿爷爷的字,想出去玩的时候就写一张交上去,屡试不爽。”向然笑得不怀好意,“我那字写的,保准爷爷看去了都分不出来。”
向玘顿时心生敬佩,对敢于挑战权威的大哥伸出大拇指。
“我走以后爷爷没有去医院闹吗?”
“哪能啊!不去闹还是咱爷吗?不过我肯定要拦着啊,他要是真去了不就穿帮啦?我说:‘他自己就是医生,身体怎么样自己最清楚,再说他是去救死扶伤,积了大德,佛祖会保佑他健康长寿的。’我还真是费了不少口舌……”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向时的警卫员在楼下喊:“向团长!向团长!”
向然从床上弹起来,扑到窗口,冲下面喊:“你丫叫魂儿呢!”
“首长找您呢!”
向然一拍大腿,“呦嘿”一声,“完了,我给爸说接了你就回去,这一高兴给全忘了,我先走了,咱们晚上再聊啊!”
向玘缓步走到窗前,目送向然飞身穿过风信子花丛,跳上汽车,绝尘而去。
自从那次打架事件之后,向玘发现,二哥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连对待自己,都不如以前热情了,而家人却突然对他更加关爱,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先给他,当然也是从那时起,他被父母送去学书法、学国画、学钢琴……每天忙的没有时间去疯跑玩耍,同时,他开始与药为伴,中药西药,每天都被按时按点地送到他面前。可还是小孩子的向玘并没有将这些变化放在心上,还是像从前一样快乐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六年。
在他十二岁那年初夏的一个傍晚,祖母突然将他和向玚叫到房子前的花园里。
他们两个在石凳上坐下,看着祖母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慢慢摇晃着草编的凉扇。
“奶奶。”向玚说:“我们来了。”
祖母把扇子放在腿上,伸手从藤椅下面拿出一本旧相册递过去,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却有些空洞:“你们都长大了,有些事情,你们有权利知道,我们不能一辈子都瞒着。”
向玚顿时明白祖母是要告诉他们什么,他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知道了,可他担心向玘,他的弟弟,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他该如何接受如此惊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