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指端停留在这雪白如丝的婚纱上。
深色的瞳眸像凝结了霜般,静谧清冷,镇定安然。
“妈——你真的要和舅舅结婚吗?那、那那个大叔怎么办啊?”小澈的眉已经拧成了结,关键时刻心还是向着老爸的。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身后的秋小晴则是烦躁不安的多,打断小澈的话示意她的在场,“都已经九点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萧遇,李家是不是在捉弄你啊?”
萧遇依旧背身而立,日头已经明晃晃地照进来,刺目的光让她睨起眼望着天,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我相信他,他会给我一个答案的。”
他,指的是李东坤。
萧遇知道他已经从美国回来,缠绕二十年的那段冗长的线终于纠到了尽头,谜底终将揭晓,谁也逃避不了。
门铃声响。
终于响起。
她沉了沉呼吸,转向秋小晴,道:“小晴,带小澈进房去。”
“为什么?”秋小晴和小澈异口同声,不解道。
“小澈乖,听话。”萧遇俯身拍了拍儿子的脸,声音轻柔舒缓,一向对母亲话言听计从的小澈只能撇撇嘴牵着秋小晴的手走进房里。
萧遇上前打开玄关的门。
果然是他,他终于还是来了。
李东坤看着多年未见的萧遇,褪尽了少年的清弱的影子,眼神里成长了淡定澄净的气息。
她长大了。
她的眼神已和那时的他变得那么相似,就算百年风霜自己也历练不出的眼神,刻骨铭心的那个眼神。
浮世的倒影在这样的双眼下也只能投下细水的剪影。
他艰难地说服自己如何开口,语未出,喉头却已哽住。
“伯父,我一直在等你,我已经长大足够坚强了。”淡定的语调落下别了近十年的承诺。
当初他答应她,等到她长大足够坚强就告诉她父亲和兄长的下落。
“孩子,对不起。”李东坤黯着神色,缓声道,“如果可以,我真的一辈子都不想说出这真相。”
没有风的过道里,让她听到早到的炎夏间忽降的寒流带来的风声,穿过她的脊背,直至心脏。
她听到他用那没有声调的淡淡哀愁声,道:“孩子,其实你不应该姓萧,你是李家的孩子,李家一直没有承认的孩子,原谅我的怯懦,我一直以为这样是为了你好——”
她屏住了呼吸,听他接下去。
“你的父亲李东乾是我的兄长,亲生兄长,我就是你的叔叔,而玮因是你的堂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李东乾’三个完整的出现在耳际,像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李玮因是她的堂哥,那么萧逢呢?
她的哥哥萧逢又在哪呢?
“带我、带我去见他们好吗?”她几乎已经听不到自己谙哑的声音,那个最恐惧的猜想在脑海一遍一遍重复侵袭,她怕再迟一刻她就没有了印证的勇气。
李东坤默默地点点头。
98
墓地。
无法修饰的萧索境地。
招摇的烈日,六月底的强光,刺刀般扎进她的太阳穴。
没遮没拦的疼痛。
膝盖跪在生硬灼烫的石板上,指腹来回摩挲生硬的墓碑上的刻纹。
“爱、子、李、东、乾、之、墓,生卒年1957年4月6日——1988年7月27日”
“爱、孙、李、逢、之、墓,生卒年1982年3月20日——1988年7月17日”
………………
他的声音被隐入背景中,盛夏的高温,蒸腾一切,仿佛声波也开始漂走起来……
“李东芳、李东乾和李东坤原本是出身优渥的世家的三姐弟,大姐十八岁远嫁日本的时候哥哥只有九岁,而仅仅六岁的我对这个姐姐的记忆更是模糊的,但也许我应该为姐姐的远嫁感到庆幸。
因为一年后,也就是我七岁那年,家里发生了翻天的变化,应该是国家发生了翻天的****,原本李家的荣耀历史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精神枷锁,一夜之间我们不但一无所有,还背负了一身的罪,像骨子里带出来的罪孽,让我们受尽唾弃……
‘走资派’就像一块遮天的乌云,一直笼罩在我们成长的沿途。同样的一场灾难,对我们两兄弟却是截然的历练,那时连父亲都病重倒下,年少的哥哥几乎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他带着我参加劳动,可是体弱的我非但不能帮到他的忙还经常犯错连累他,那个时候的两兄弟就算是睡猪圈都是在一起的。
虽然是困苦难挨的岁月,但哥哥仍是像一棵大树一般庇佑着我,所有的劳苦都是他一人承受的。随着时光的荏苒,渐渐地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我们以为一辈子也许就这么平凡地度过了。
后来哥哥爱上了同村的一个女孩,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他们在一起是备受祝福的,那么顺其自然,就像所有简单的爱情一样,就连父母也逐渐默认了。那时的我们根本已经不敢再抱有关于家族的任何幻想了。
可是就在哥哥和那个女孩快要结婚的时候,‘文革’结束了——李家又拿回了他们原有的一切,家族间中断十几年的联系又恢复了。最可笑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听到父亲跟哥哥说,他不可以再和那个女子结婚,他要娶的妻子是一个中药世家的孙女——郑惠敏。当然,这样的婚姻哥哥只是嗤之以鼻。
哥哥是父亲最为疼爱的孩子,他也知道两个原本陌生的年轻人没有办法就这么仓促地成为夫妻,于是和郑家沟通,把郑惠敏接到了上海,为的是要培养双方的感情。
我知道,她看到哥哥的第一眼,就认定了哥哥是她未来的丈夫。
在她的眼底我看得到那明亮肯定的目光,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对她所想得的东西没有半分放手的余地。
但是结局哥哥还是没有接受他,为了毁约,他甚至不惜放下李家大少爷的身份,在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叫萧静兰的女子。
这个光鲜富足的大家庭,不过是一座牢笼。
我看着他那么决然地离去,眼里仍是沉着清远的光,那一刻绝望的父母才知道他们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后来的故事就像你所知道的那样,我成了李家唯一的子孙,因为原本和我有婚约的那个女子在文革中早逝了,我就代替了我哥扛下了李家的担子。
包括娶了他原本应该娶的妻子。
九年就这么被隔开来,就算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们两兄弟都在没有见过面。
直到那天,大雨倾盆的一个早晨,天色亮的很迟,他站在深色的雨雾里,抱着高烧的小逢,无助地敲响了李家的大门。
我从未看过他那么焦灼的神情,我的哥哥,一直像大树一般轩昂的李东乾,跪在地上给他的父母磕头,求他们救救他们的孙子——多么可笑的请求,亲生的儿子跪在地上求父母救他们亲生的孙子。
哥哥一直都是父亲心中最完美的儿子,看到他如此落魄地哀求,再残忍的人都狠不下心,何况小逢是他亲生的孙子!
小逢的急性脑膜炎在李家悉心地照顾下慢慢地康复了,我看的出来,父亲有多么地喜爱这个孙子,从小在他面前长大的玮因和瑾因面前,他都从未露出过那么慈爱和蔼的表情,渐渐地李家上下都默认了大少爷即将要回家掌家的事实。
只是就在我们只等父亲宣布他要把李家交到长子手中的时候,小逢突然间病发去世了。
一切都是始料未及的,这个震惊的消息仿佛瞬间抽去了哥哥所有的生气,我再没看到过他那么伤痛地表情——
然后他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茶饭不思,也不说话,更没有提过要回去看你和你母亲的事,因为他觉得他再没脸面见你们了。
十天之后,照例送饭的佣人,看到他趴在书桌上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他死的时候表情很安然,像看到了什么希望一般————”
“不要再说下去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李东坤,他从背后紧紧抱住萧遇,在她耳边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译明?”李东坤惊愕地看着来人,他突然地抱住萧遇让他无措起来,毕竟他已经是他们家承认的女婿。
萧遇像是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人偶一般,仍是靠着指端的感触,轻轻地摩挲着墓碑。
李东乾、李逢,李东乾、李逢,李东乾、李逢。
两个已经死去二十年的名字。
就像从未出现过的两个名字,甚至没有人来纪奠过他们。
她以为他们只是一时走散的亲人,很快就会回来的亲人。
原来早已入土,早已忘了他们在世间的牵挂,他们的她,也被遗弃。
她居然曾经怀疑过她的父亲是个负心薄幸的人,她甚至已经默认了舅舅口中的那个纨绔子弟。
她应该相信母亲的,她的父亲是个人淡如菊的人,在他的心中只有萧逢和萧遇是最重要的。
她应该相信他的父亲曾经说过,他讨厌他的姓,萧遇和萧逢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两个名字,他最珍贵的宝贝。
可是最后墓碑上还是刻了他的姓,最后萧逢还是变成了李逢。
最后,等待多年的亲人,最后还是回不来了。
她想睁开眼看一眼他们的照片,为何他们的脸庞此刻仿佛被染进水里,无数的水滴把影子晕开、晕开……
视线之外是一片白色茫茫地光,分辨不了任何事物。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良久之后她呐呐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因为她终于看清楚了母亲临死前绝望地神情,她的一生都只为那一个希望而活着,在她知道真相的那刻,生就毫无可恋的价值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她?”
“孩子?”李东坤眉头深索地望着她,“我不知道除了对不起还能跟你说什么,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是李家的孩子,只要你愿意,李家随时都欢迎你回来,你的爷爷生前也一直希望能见到你,只是一直没有勇气面对你和你母亲。李家对不起你们。”
“我们回去,不要听了,不要再这里呆着了好吗?”赵译明看着她悲伤到没有神情的脸庞,心疼地抽搐起来,只能在背后牢牢地抱住她,至少给她一点点力量,哪怕她根本没有感觉。
“为什么要告诉她?”萧遇的疑问更大声了一遍,“你们最后还是决定了残忍,不是吗?”
“你的母亲——?”并不知情的李东坤锁着眉问道,“她已经知道了——”
“对!”萧遇咬着牙道,“她在临死前什么都知道了!她叮嘱过我,以后再也不要去触碰你们这个家族,包括你——”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分力气,挣开了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