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杨柳,以及恍惚不在世间的阁楼小镇,屋舍俨然,烟柳平桥,从布局上更可略微看出几分皇庭宫室的模样……
这些便是对绍坞的最好写照。
马车依旧停驻在那条人迹罕至的杨柳小道,枣红大马惊恐万状地嘶鸣着。
大马背后的车棚早已不见当初模样——顶棚处似被刀剑波及,猛然掀开然后重重抛到了车后极远处摔成零散的木块。
而车中的少年依旧昏睡不醒,气息奄奄看起来下一刻便会气绝身亡,可幸抑或不幸的是,那名女仆装扮的窈窕女子随时都在给他输入真气,偶尔用纤指在备好的皮囊里蘸了些水抹到其双唇间,看着那丝清水逐渐淌入少年唇齿间,方才微微放心。
只是褶皱的秀眉却未曾舒缓半分。
沧澜剑剑主公羊玉白此刻还没死。
他受了很重的伤,手臂筋脉乃至根本,那名女仆断剑一挥间,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为什么?!”他半跪在道边,血水在口鼻之间蔓延。
语气里充满茫然有无措但却没有半分幽怨,所以他问的自然不是什么诸如‘为什么要抛弃我’这般的胡话,他所不明白的是方才那一剑?
女仆断剑一挥,凭空出现的他甚至来不及半分思考,一股大力便沿着沧澜剑剑身侵入手臂、筋脉,然后伤及肺腑……使得其身暴退的同时,如同女仆身后那顶车篷般,重重摔落,如同落荒的野狗软绵绵趴在道旁。
好在沧澜剑世承千年,剑身自有一股沧海绵延之意,使得这股大力在剑身中消散了一些,否则……
公羊玉白艰难起身,执剑的手掌发白颤抖。
他看着回到车棚内若无其事给重伤的俞自斟输入真气的女仆,看着破碎车帘后面那张平静绝美的俏脸,内心一股深深的恐惧油然而生。
“不愧是灵秀山大当家。”他看着女仆皱眉望向昏睡的俞自斟,想起方才出自女仆手上那平直无奇的一剑,称赞道。
车棚内女仆搭在少年人筋脉处的秀手忽然紧紧握了一下。
然后她紧皱的眉头恍然舒展开来,她回首一片平静地望着公羊玉白,喃喃道:“所以你家主人对你极不好……你不是我对手。”
你不是我对手,所以极有可能死在今夜。
公羊玉白很自然地听出了这句话隐含的自信与挑拨之意,却只是微嘲回道:“我家主人对每条狗都极好……”
“他做事自然隐有深意————相信此刻,你们灵秀山那位了不起的关风刀刀主已经死了……”
“我亦只是一颗微妙的棋子而已,他清楚你们接下来的所有动向,绍坞镇独有的那颗“归玄丹”也将是我们的囊中之物,所以……或许今夜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你很强,但你必须救活俞自斟,且……我对血影千幻步法的掌握甚至隐在我家主人之上,所以你无法杀死我……”
“而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也仅仅是一个试探罢了……”
公羊玉白说话的同时,脚步退至几丈之外,“我只是不明白,若说几年前你在关东不顾灵秀山众人的非议救下常三思是因为对他倾心,可如今……为了救下俞自斟,灵秀山死了那么多人,甚至如今常三思也都危在旦夕,可你依旧执意如此,却是为了哪般?抑或便是江湖传言般,移情别恋?”
他嗤嗤笑着,身形踉跄,消失在道旁的柳林深处……
良久……这条杨柳小道上,寂静无声。
枣红大马神色安详地眯起了眼睛,张开大口轻啸了一声,呼出的热气在月色下犹如白雾,在其眉眼前缓缓消散。
那女仆装扮的女子神色平静,唇边却忽然有鲜血淋漓流下,原本红润的脸庞也都瞬间一片苍白。
似是感知到了这一幕,车棚内昏睡少年的五指忽然动了动,然后他艰难地撑开双眼,关切地望着女子,却发现无力起身,只能将双手扣在她手臂上,轻轻地。
原来便在先前一刻,他便隐隐苏醒,迷迷糊糊中更是感知到女子给他输入真气时的无力,灌入真气愈发稀少,直至最后,那女子的秀手也都微微颤抖起来,可却并非终止,而是强行压下伤势后,呼吸略有急促中,继续输送。
那一刻,如同一片漆黑的世界忽然出现了一丝刺目光明,然后整个世界恍若明镜骤然崩碎,使得他的迷茫骤然初醒的同时,其身体也都同时颤粟。
若非同时那女子的秀手紧紧一握,那一刻他便欲挣扎起身,那么同时,女子体内的伤势也将无法继续压制,使得公羊玉白了然后,二人的处境将十分危险。
“为、什……么要……用那……一剑?”
俞自斟面色苍白,声音也都透出一股无力,神情中有宠溺,亦有怜惜。
然而面对其带着宠溺的责问,那女仆却只是轻轻一笑,示意自己无碍,随之而来的眼神带着同样的责怪之意。
俞自斟苦笑,明白那责怪背后的担忧,无奈闭上了眼睛继续昏睡……
见他说睡便睡,且看他气若游丝的确是昏睡状态,那女仆神色担忧望着他,然后望着西山上的落月,望着白鹭原的方向,面色苍白中,担忧之色愈发浓郁了。
月落乌啼。
枣红大马闻着小道里充斥着的血腥味,极为不安地沉鸣了一声,其后女仆挥鞭策马,只是气力明显微弱了许多,因而那大马奔腾之速也明显缓慢下来……
………………
犹记那日天色昏黄。
他说:“歆妹,你是否真喜欢他?”
“可是他就要死了。”
“尚郜野心勃勃……具体如何并不知晓,可在近日我通过暗查发现……梅州尚府隐隐与那座楼有些关系,且关系非比寻常……”
…………那座楼,织霞山的楼外楼。
那座楼,一统江湖百数载。
‘大哥,后来几日里,你还发现了什么?’
‘无论如何,你定要安全回来。’
……
马蹄声断断续续,绍坞镇已然近在咫尺。
便连清晨街坊间的叫卖声,也已声声入耳,此刻绍坞镇在十方大山内独有的喧嚣已可知一二,唯独女子的担忧之色,从未褪去。
她隐隐觉得,此行绍坞镇,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常三思生死未卜,且要求得那‘归玄丹’,恐怕也并非易事……
前路渺茫,正应了那句‘一入江湖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