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原的夜空极不平静。
刀光剑影破空飞舞,常三思身后那棵歪倒的榕树已被剑光切割得七零八碎,就连粗壮的树桩也已所剩无几。
两人之间的泥沼此刻业已消失无影,代替它的是一方巨大的深坑,深坑里,一尾鳞片略显暗黄的沼鲤极为痛苦地在略显湿润的黄土地里挣扎着。
那方火堆不见了,那尾已然熏焦的沼鲤……
闻着空气里弥漫着似曾相识的那抹焦味,常三思想起当年管家林长青泄密出卖致使常知涯身死后,常三思岳如凤母子二人逃亡关东,后来在关东身负重伤,手足无力口不能言,同样咳喘数月的岳如凤连滚带爬将一尾有些烤焦的沼鲤送到他枕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然后一丝丝挑起送至他唇间……
那时常三思看着她日渐消瘦的容颜流泪,不肯进食,可岳如凤却将鱼肉硬生生塞进他嘴里,然后伸手捂住他的双唇迫使他咽下去……
不久,在那个昏暗的洞府,就在常三思无声的呜咽里,岳如凤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起来。
他伫立在深坑边缘,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此刻他的样子极为狼狈,方才的交战里无数道剑光与其擦肩而过,抑或在他身上留下累累伤痕,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尤其是额头那道伤口……若非他闪避及时,只怕那道剑光便要将他的头颅一分为二,尸首分离。
猩红热血顺着他的眉宇缓缓流淌,沿着他脸颊的轮廓滑落,在他脸颊勾勒出一道摄人心魄的弧线。
他强忍着透骨的疲惫提起宝刀“磨军”,同时尽量睁大眼睛,感觉视线中的紫衣尚郜依旧笔挺矗立,衣袂飘飘,看不出任何狼狈之色。
尚郜却忽然咳了一声。
他皱眉,然后再咳了一声。
然后咳了许多声,咳了许久。
“开山刀、断水刀、关风刀、无钧刀、天涯絮望刀、寻花刀、落雁刀、空明刀、流风刀、八卦刀……还有流牙海岛绝学太厄刀……”
他轻咳着认真思索着一一说了很多古今并不如何出名的刀法,神情中很是敬佩:“若非亲眼所见,晚辈亦不敢相信前辈一人居然懂得如此多的刀法,前辈博闻强识至此,果真令人佩服。”
他咳得并不如何粗重,被其稍微运功调息后便止住,然而此刻他体内的状况却并不乐观,数十道各自不同的残存刀意在其内府处游荡,有如汩汩流水,有如浩瀚汪洋,有似玄铁利器,有似佛家真言……有些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然而无论是什么形状的刀意,游荡在其内府中便尽似利器切割,使得他的眉头在其强忍中始终并不如何紧皱,但额首却有汗珠滚落,在其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嚣张跋扈着。
“前辈所修三十多种刀法,刀刀有其真意,且不同刀法之间流畅自如,更有无穷变幻,这般出神入化,果然当得住关东第一之名。”
他微微调息,然后很快便恢复如常。
那些狂暴尖锐的刀意即便是武林中不少声名显赫的前辈亦不敢言正面抵抗,他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成功压制。
虽说那些刀意仍然存在,不过在其压制下静默下来,至少在短时间内,很难再次爆发……
一抹紫色初生在其内府,然后紫色逐渐扩大成为了浩瀚无垠的汪洋,海水吞没流水,吞没汪洋大海,包裹着玄铁利器蚕食着佛家真言……在这紫海深处,两道深邃隐晦的紫芒如同云水悠悠飘荡。
在真实的世界里,尚郜双眸纷纷弥漫出深邃摄魂的紫芒,见此常三思执刀而立的身影突然一颤。
“紫禅心经?!”他失声道。
他口中的《紫禅心经》在如今的武林中并不成名,甚至极少被人提及……
很久很久以前,说不清年份……
有的也仅仅是一个传闻……
某年七月,正道百名高手在天玑山合围图蛮魔君,却被魔君尽数歼灭,无一生还……
而当时那名以阴毒狠辣著称的魔君所修行的,正是紫禅心经。
其后百年正道大衰,十数门派相继没落,九州大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
那段传闻距今不知多少年份,更没有任何相关记载,然而直至今朝江湖中人提及此事都是谈虎色变。
“没有人愿意紫禅心经重新见世,所以你会死得很惨。”常三思深深吸了一口浊气,看着尚郜漠然矗立,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那名魔君自恃天下无双,到最后却惨遭万剑屠戮……”
“后来那个于道人,暗中修行紫禅心经以为得以瞒天过海,最后却死在同门手中……还有晋言和尚、落鸿道人,还有……那个可怜的庄徒,这世间多少人为了那本心经死于非命……”
常三思忽然间挺直了身形。他并非如何高大,话语间没有什么义正言辞之感,银白色月光洋洋洒洒照耀在他周遭,也只是将他身边的尘土木屑衬托得明亮了一些。
白鹭原的夜空忽然再次安静起来。
凛冽寒风从极西方的寒冷疆域生起,掠过苍茫蜿蜒的十方大山,如猛虎扑入白鹭原的时候却忽然静止下来。
没有风。
就连空气中依旧飘飘摇摇的飞灰碎屑,坠落的速度也都迟缓了些,巨坑中那尾挣扎不安的幼小沼鲤,此刻安分地躺在一方有些湿润的黄土上。
辽原某株青草上,一只蚊虫卖力扑腾着翅膀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然后它不安地四处游荡着,只是速度上明显很吃力。
然后突然间,它的头颅毫无预兆自草叶中间的细小沟纹里滚落下来……
随之落下的,是它还未死透而略微挣扎的身体……还有半截翠****滴的青草。
半截青草上的末端,是一道肉眼可见的笔直切口。
只是在眨眼之间,这样的画面便在白鹭原重复上演了无数次。无数青草被一分为二,无数蚊虫突然死亡,有些尚处半空体型稍大的蚊虫更是在猝死之后,缓缓落下的身体立刻又四分五裂……
深坑边缘的青草地上俨然出现了不少笔直尖锐的裂缝,紫衣尚郜站在那里,有鲜血顺着其五指缓缓淌下,缓缓坠落,然后没入那些裂缝中消失不见……
他全身上下转眼多出了多道细小的伤口,身上紫色长袍耸拉着,已破烂不堪。
“八百里风平浪静,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关风刀法……”他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许久,他缓缓地,向前踏了一步。
下一刻,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一道血影出现在常三思背后,这便是血影千幻!
说时太迟,实际上从常三思挺身出刀到尚郜向前踏出一步,不过是十多息间的事情。
嘶……
就在尚郜身影消失转瞬出现的瞬间,一道平直刀光便凭空出现在常三思身后,以迅雷之势袭向那道血影……
刀势太快,如果换作常人甚至来不及惊讶,可尚郜却是瞳孔一缩,与此同时身影再次消失,出现在常三思面前!
甫一出现,便有一道软绵绵的剑光出现在其指尖,如果说方才那道刀光有若迅雷不及掩耳,那么此刻这道剑光便如同清风般缓慢,甚至严格说来,与其将之喻作清风,倒不如将之视作清风拂动下的毛竹,乍看之下,给人一种软绵无力之意。
剑光之后,尚郜一身紫衣,游鱼戏水般飘身前进。
按理说,天下武功唯快方有先机,若是慢则会失尽先手受制于人,可祭出这一剑后,尚郜的脸色非但没有失望,而是平静中透出一股自信。
常三思看着那道剑光微微摇晃,明白了尚郜自信的由来,剑光很慢,但不代表他可以在这段时间多做些事情,相反面对这道摇摇欲坠的剑光,他的神情却异常严肃!
如果这世间有何剑法是以慢而闻名于世,那么,当年曾一鸣惊人的小竹峰绝学《小竹剑法》必然包含了其中无数精髓。
而当下尚郜指尖这剑光,便是小竹剑法第二式‘指南山’!
一尾小竹,遥指千军阵!
关风刀法的万道刀意便是千军万马,而尚郜却是倚仗一尾小竹,飘身前往!
虽千万人而吾往——于是吾之所向,千万人亦不可阻挡!
这一指剑光晦暗,如同风中烛火摇摆不定更似随时都会熄灭,却终始不灭。
烛火前方,本属先手一方的常三思却眯起了眼睛。
看似进可攻退可守,实则进将面临剑光,退亦依旧是这道剑光,虽然迟缓,但必须面对!且这‘指南山’看似平淡无奇,却隐隐包含隐忍继而睥睨之意,非寻常招式可破!
“不愧是古往今来,世间最难缠的剑法之一”他提起刀,如是想着。
然后他挺胸收腹,双手合握刀柄,向前方砍去!
这一砍耿直而又笨重,自然不是什么成名剑招。
正前方,紫衣尚郜飘身而至,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却同样眯起了眼睛……
有一种刀法只有一式,那一式很笨,很拙,没有如何锋利更谈不上如何精妙,那一式的动作很简单……抬头挺胸收腹,用尽所有力气挥刀便砍!!!
这一式很流弊很简单很霸道同样很流氓,似柴夫劈柴,似农夫锄地,一下接着一下,只需娴熟流畅便能坚持许久。
这刀法有很多不同版本的名字,若说当中最广为流传的,唯有‘破望’二字————既无望,何以破之?唯有破望。
噹!第一下!
火花迸溅,空气中骤然响起一声沉闷的低鸣,刀光渐敛,常三思身影一退再退,直至退出了丈外,似余波犹未散尽之时,只见其右脚蹬地,立时被其右脚所蹬之处,平原上忽然出现了一道沟壑,其右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中,膝盖也都没入泥土之中。
尚郜指尖的剑光随之散去,他的身形却未定格下来,而是凭借剑势飘然前去,只见其眉宇紧锁,一道碧绿色剑光在双指间悠然绽开!
小竹剑法第一式,探三春!
瞬息,这道剑光便离常三思近在咫尺,常三思痛苦地……再次挺直身子,再次挥刀而去!
噹!噹!噹!
眨眼之间,肉眼看不清二人有了多少次交锋,直至最后,就连身影也都虚幻起来……
或许是出于疲惫,或许是出于固执,常三思与尚郜,虽年岁不同但同样博闻强识的两个人就这般各凭一手虽看似并不出名但同样娴熟无比的刀法剑术激烈地交锋着。
小竹剑,破望刀……
……
翌日清晨,微红的阳光懒洋洋铺就在这片十方大山,映射在大山深处这片平原上。
微风拂过常三思一动不动的身体,拂动其耳畔极短发丝的时候,携起了浓郁摄人的血腥味。
其双眼无神,手中的“磨军”利刃不知去了何处,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破烂不堪,沾染着猩红血渍一条条耸拉着。
一道细小却阴毒致命的伤口自其前胸延伸然后贯穿至后背,伤口处有微黑的浓血缓缓溢出,沿着粗布衣衫破碎后耸拉的破烂布条淌下,滴答滴答落在其深深没入黄土中的双膝上……
白驹过隙,他伟岸的身躯便如此跪坐在巨坑旁边,纹丝不动……
在他此刻双眼眺望着的遥远东方,有一抹明亮透过云层的间隙照耀着九州大地,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