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了。医院里的医生不仅穿着白大褂,而且戴着口罩,那难受劲就别提了。
正当我对这一切纳闷时,我看见了那个让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司机了。
我什么话也没说,立刻翻身朝厕所跑去,碰到他,我不知我们都会变成什么模样。
等我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那司机不见踪影了,但我老是担心会突然在医院的某个地方会再遇见他。于是在我想立即离开医院的时候,我被一位医生叫住了。
“你过来一下,就是你!”我莫名奇妙地听到一声叫唤,满以为是叫别的人,在得到证实之后,我随那个神秘的医生走到了一间屋里。
“你是来看病的吧?”
“不是!”
“我看你浑身乏力的样子,头痛吗?发高烧吗?”
“有一点!”
“请你通知你的家人,你必须作一次检查。”
“什么?检查?”
“是,你可能已经染上‘非典’了,知道吗?“
“听说过,非常恐怖,像瘟疫一样。”
“也不那么可怕,最近到过什么地方?和哪些人有过接触?”
我没能及时回答医生,脑海中觉得那司机和郎滚嫌疑最大。
“也没和什么特殊的人接触?”我故意撒谎。
“好好地仔细想想,医院里刚刚死了一个传染上这种病的人。不,应该是两个,因为她是一个孕妇,开不得玩笑。”
“死了两个人?”
“她的丈夫已经来了,尸体正进行消毒,准备运走。”
这种感觉想起来比那起凶杀案还可怕。
现在,我通知谁来医院呢?爱达合适吗?不可能,但我觉得她是惟一能来的人,其次是母亲。当然蕾内是最有资格的人。
“快通知家里人来,否则你将被隔离。”
“隔离……”
“还没确认是否被传染上了?”
“对,你提醒了我!”
在忙碌而又提心吊担的半个小时之内,确认我没被感染上“非典”,而是感冒。
虚惊一场,也就是在这一事件之后,我真正体验到了即使一个无用的肉体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生命也是可贵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别人的生命更可贵。
我身上的那一百多元钱因这么一次检查和开了几副感冒特效药而所剩无几。医生叮嘱我,每个屋子内要通风,要勤洗手,不要到人多的地方聚集,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就立即到医院来。
最后离开医院的时候,那医生问了一句:
“你是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这样?”
医生的职业好像让她习惯了各种病人,她没笑我,神情里显得那样冷静和客观。
她是我今生今世遇到的第二个没笑我这个模样的人。走出医院大门时,她的神色好像告诉我:
“他为什么要来医院?……他会死吗?……”
赶快离开医院,否则医生一时改变了主意——要对我隔离观察,那岂不是为了其它公民的利益而剥夺了我的自由,或者那司机趁机在绝望中报复我……
都有可能,在白天的城市里,许多恐惧压在我的心上。
在远离了医院的路上,我想看那司机在自己亲爱的人的面前是何等悲痛欲绝,就是为了那一万元钱的转院费啊!我——是我让她最后的希望破灭!如果能让他的妻子复活,我愿意与他作为凶手的替身去投案自首,至少可以让他最终得知不以得到那一万元钱的真正理由而对自己所处的现实有所安慰。现在,好像他是死不瞑目阿!——他复仇的火焰正在为我这个模样古怪的人燃烧……啊!——这是两条命啊!
由于我的恐吓就这样白白丢了两条性命,而且可能更残酷的是,她们将被火化许多次,直到让大多数人确信那种可怕的病毒已被彻底杀死……
那个女人的模样我未见着,如果见着了,我的下半生是不是永远该有挥之不去的阴影跟随!
这为什么要全怪我呢?那司机应该完全把他的车卖掉,车重要还是老婆的命重要?既然他选择了车,那么他就应该找到后悔的理由。人们常常不是这样说:亏只能亏死人,不能亏活人啊!
死人、活人,只不过是两个世界中的人,只要上帝存在,谁能说死人在阴界里不是活人?活人在阳界里不是死人呢?……
如果把阴阳两界合并,那么死人、活人都没什么区别了。
人都希望在这种合并的世界里永生,是不是人的苦难都会消失呢?法国大作家夏多布里昂能在“墓中”写他的回忆录,多少有这种永生的性质。
你们喜欢荣光吗?那就细心经营你们的坟墓吧!——这句话就是这位敢与拿破仑碰硬的老头说的。
现在,我感觉到自己就差那么半步就抵达到了那生死的交汇处——到时,我纵身一跳,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至于什么荣光啊、经营什么的,我一概不管。
带着耻辱和黑暗进入坟墓,难道我就没这权利?说不定事实总有反过来的那么一天……这只能等到我在那生死的交汇处做出的最后选择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