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太子重俊兵败被杀的当日,中宗李显便携皇后亲临梁王府为他的爱卿武三思吊唁。此前安乐公主已在姐妹的陪伴下回到了梁王府,为三思父于服丧。梁王府被黑色的阴魂缠绕着。那一份凄惨是可想而知的。谁也想不到位及人主的武三思竟会在不经意之间死于一个小小的太子之手。他是从未将这个重俊放在眼中的,而他就在这大意和疏忽中命归了西天。其实说起来武三思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他赚的了。早在神龙革命的时代他就本该与张氏兄弟一道遭到诛杀的。是“五王”的心慈手软让武三思从此耀武扬威。“五王”是以性命为代价为后世留下了惨痛的经验。如此,才‘使这作恶多端的武三思在人世间又滞留了三年。三年的光阴说起来不长,而武三思在三年中竟爬到了权力的巅峰。武三思是在那巅峰上跌下来死于非命的,所以也算得上死得其所了。
这是武氏家门中的大不幸,所以前来吊唁的朝中百官和各方人士络绎不绝。但是真正悲哀的倒是没有几个,就是韦皇后见到那棺椁中已经断了气息的武三思也控制住了她的悲伤。她只是远远地看着。默默地流泪。毕竟圣上还在,她当然要维护圣上的尊严和面子,而况,三思死了,她今后只有靠显了。
人们列着队来瞻仰当朝大宰相的遗容。他们做出很严肃很沉痛的样子,其实在他们心中所涌动的是一重庆幸。他们觉得反正重俊也不是个合格的太子,用他来交换一个误国毁国的大奸臣的生命实在是两全其美。
大概是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感觉到了人们的幸灾乐祸。于是她们愤怒,疯狂,以至于逼迫圣上敕许,从太庙取来李重俊的首级祭于武三思父子的灵柩之前,俄尔,又悬于朝堂示众,直至腐烂,被乌鹊叼啄,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敢去为重俊收尸。如此解了韦皇后母女的心头大恨,但是她们却还不满足。在她们的强烈逼迫下,中宗迫不得已,终于向天下宣告废朝五日以祭悼武爱卿。并追赠武司空为武太尉,迫封已被婉儿以退为进降为郡王的武三思为梁王,谥日宣。
至此,中宗李显已经不知道他所做的都是些什么了。他只是盲目地听从着韦后母女的指挥。当然这样也算为他的妻子女儿伸了冤,昭了雪。但是他又将自己儿子的头悬于朝堂之上示众的现实,从此便让他寝食不安。无论如何,这一次又是通过他自己的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不管韦后和安乐公主怎样地逼迫,最后还是由他签署了剿灭重俊的旨令。无论重俊是否造反,但重俊到底是他的亲儿子。他尽管在韦后面前要千方百计做出对他的这个亲儿子不闻不问的样子,但是重俊到底是他的骨肉,是他不能不在乎的。所以重俊的死对显的打击很大很沉重。打击是比当年重润的死还要致命的。从此,他便只有唯一的儿子年幼的重茂了。而重茂依然不是韦后所生,这就让李显对重茂的未来怀了更深的忧虑。显在重俊死后悲痛欲绝。他才更深地体验到中年丧子是怎样的一种人生的悲哀。他不能够接受他的儿子们一个个死去的现实,更不堪忍受他的亲爱的儿子们竟都是死于他手。他想他是在被母亲逼着,在被韦皇后乃至于在被他最爱的女儿逼着,去杀他自己的儿女的。他已经枉为人父,他甚至都不是人,全然灭绝了人性。是女人把他逼到这罪恶的绝境的,所以他从此恨这些女人,也恨这个冷酷残暴的宫廷和朝廷。
这时的中宗已经心灰意冷,顿生去意。他已经无心再管那些朝中的事了,他也再不想在那残酷无情的夹缝中寻找正义和良心了。因为他自己就不是正义的,就没有道德和良心,就是个杀死自己亲人的刽子手。他已经被那些他爱着的女人们逼上绝境,他已经无路可退,他还有什么权力谈论正义和良心呢?他甚至都不配用他肮脏的布满亲人血污的大脑去想这两个纯洁和神圣的字眼。
在废朝五日的长长的寂寞中,显把自己关在他的寝宫中谁也不见。其实他此刻还是想见一个人的,那就是婉儿。但是侍从说,昭容娘娘当天就回她宫外的宅邸去了。她说她病了。她的头在剧烈地疼。中宗知道那是婉儿不愿见他。婉儿已经两度目睹了他是怎样杀儿子。但这一次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为了保护婉儿。他怎么能把婉儿交给重俊去屠戮呢?不,他宁可用儿子的头去交换婉儿的生命,那是他的誓言,他答应过婉儿也答应过自己,要好好地保护婉儿。今生今世。除非有一天他魂归西天。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婉儿,当然也包括不准他的儿子。所以当他的儿子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伤害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时,他当然要,杀无赦。婉儿的病让中宗李显很不安。他很怕这场劫掠会让婉儿从此一病不起,毕竟他们已经都不再年轻了。
中宗本来很想拖着他疲惫的身与心去探望婉儿。但无奈举国哀悼梁宣公的时候,那个疯子一般的韦皇后紧紧地看守着他,让他动转不能。于是他便打消了去看婉儿的念头。他不仅仅是打消了去看婉儿的念头,而且打消了人生一切积极的念头。让一切随风而去,就连他自己,就连他头顶上的那帝王的皇冠。他已经无所i胃。他已经心如死灰。他想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傀儡,一个女人的傀儡,他的生死冤家韦皇后的傀儡。他初为天子时,就是被这个女人逼迫着,为她的参军父亲讨天下,结果失了王位而在荒凉之地流放了十四年。如今,他重新登基,再度成为天子,竟依然是在被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摆布着。是她要让她的情人武三思位及人主,那么他就顺从地离开,把王朝交给诸武。他想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导致了这场重俊的叛乱。结果是两败俱伤,他不仅失了儿子,也失了那个宰相,显不知道时至今日,那韦皇后们是不是满足了,他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还有更高的目标。更高的还有什么呢?那就是他的五朝,他的皇位。显于是想,不就是要王朝要天下吗?那么就拿去吧。朕给你们。连朕的这顶皇冠,连“朕”的这称呼,统统拿去吧,朕把给你们。
唯一没有前去为武三思哀悼的,是婉儿。
婉儿真的病了。她知道了她已危在旦夕。当婉儿得知圣上要见她,她还是拖着病弱之躯,来到了显的床榻前。显拉住了婉儿的手。还没开口,他们便已经热泪纵横。这时距他们共同草拟将太子重润和永泰公主赐死的诏令已经整整七年。中宗拉着婉儿的手。他问她,为什么总是要你和我一道承担罪恶?是谁在逼我去杀我的儿子?是你吗?婉儿?不,不是你。可是你的两鬓怎么一下子全白了?朕可能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你了。婉儿流着眼泪说,不是陛下没看过,而是重俊发兵的那一夜,奴婢的头发就突然全白了。如此,婉儿始知忧惧,始知奴婢的命数已尽,不会有多久了。
婉儿你不要说这些。朕经历过多少苦难、多少血腥的杀戮,不是还苟延残喘、委曲求全地活着吗?
陛下,只是奴婢预感到,重俊起兵不过是一个前奏,真正的兵变还没正式开始呢。只是在等候着一个契机。但奴婢也不知那是个怎样的契机。但这是迟早的。是最终逃不掉的。而我们已经老了。我们已无招架之力,只能承受,只能听之任之。
那一次婉儿同显的会面很短暂。显本来是想从婉儿那里获得生存的勇气的,但是他没想到婉儿的心竟然要比他还晦暗。连一向进取的婉儿都如此颓败,那么王朝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他从此去意已定。他决定放弃。这一回是他自己决定的。从此,他将在这个傀儡的位子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等待着婉儿所预言的那场风暴的来临,他将在那场风暴中告别。
婉儿在举国哀悼武三思的那段日子里真的病了。她发烧,她昏迷,她时常被血腥的噩梦惊醒,她想,可能唯有死亡才是人生最宁静最平和也是最安全的境界。婉儿在病着的时候,在她依然活在人世间的时候,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崔提了。
婉儿是劫后余生。她不敢想象她还活着,但是她确实还活着。当活着成为了现实,婉儿当然就特别想念现实中的崔湜了。她坚信崔浞在得知那场午夜的叛乱后,一定也非常地惦念着她,于是她便让她的家奴赶快到崔湜的府上去传信,就说她已经回家了,她希望崔浞能来看望她。或者说,婉儿就是为尽快见到崔浞而回到市区家中称病的。按理说,宫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变,婉儿是应该留在后宫,应该陪伴在圣上身边的。但是婉儿逃了出来,在这死里逃生中只想见到她最最心爱的男人。她只想让他抱着她,只想向他诉说,在重俊索要她的时候,她是怎样地绝望和恐惧,她以为她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崔湜了。
于是婉儿等候。
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每一个等待的时辰。
然而令婉儿伤心的是,一连几天过去,崔浞却从不曾来探望过她。躺在病榻上的婉儿辗转反侧。她不知道崔浞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就是那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盼望着。她对未来的每一个时辰都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然而时间被一天一天地穿越。每一个时辰也从开始时的希望转化成终结时的失望,甚而绝望。
终于,废朝的五日过去。无论婉儿怎样思念,崔湜终是没有来。
如此,婉儿才意识到了人情的冷暖。她不知道崔浞为什么要逃避她,但是她却看清了,这原本就是虚幻的爱,其实也就是那即将到来的那个彻底毁灭的一部分。她只是想不到这爱的终结的到来是这么早,这么绝情和干脆。就是说,这几年来她给予崔浞的爱和她给予他的一步步向上的官阶事实上都已经付之流水。那本来就不堪一击的情感的纽带,想不到在一场动乱中就破碎了。婉儿孤苦一人地面对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想她还能说什么呢?
但是婉儿不怨恨崔湜。她想那是她自己的问题,怎么能迁怒于别人呢?何况她已经死之将至。当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她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她并不会为崔浞的背叛而做出什么有失大家风范和优雅气度的事。不,婉儿不会。婉儿的痛苦和绝望是深藏于心的是连她自己都看不到的。她不是那种疯狂的不管不顾的女人。婉儿是中庸的是和谐的是包容的是内敛的是圆融的。婉儿干吗要指责别人。成败生死都将是婉儿自己的,与他人无关。
婉儿在这样的对自己深切的关照中。
她开始平静地收拾行装。废朝的五天已过,她作为朝中女官,准备明早进宫上朝,在如常的日子中等待着那个死期。就像是婉儿已经病人膏盲,而她的死去的心就是她的绝症。
婉儿平静异常。她不再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抱有奢望。到了很深的夜晚。窗外是很萧瑟的冷风。终于有人来叩响婉儿的大门。婉儿不知是谁。但不论是谁婉儿都已经坐怀不乱。她异常冷静地走过去打开门。她还是想不到,在这半夜三更来探望她的竟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开门见山,她一上来就说是我让他避避风头的。你不是要我保护他吗?他如果为你而遭到株连,你觉得值得吗?他是个可以有大作为的男人。在未来的争斗中,他是个可以派上大用场的人。
你是说崔湜?婉儿冷淡地问着太平公主,你真的觉得他会那么有用吗?
起码我需要这样的人。太平公主直言不讳,而恰好你又给了他那么高的官。
就是说他已经向你表过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