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父子的被杀就像是晴天霹雳,炸响在已经抖成一团的人们的头顶。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立刻瘫倒在地上。因为假如真如叛军所说三思父子已惨遭杀戮,那么她们便也在劫难逃了。于是她们又哭又叫。她们紧紧地抱住了李显,请求着,陛下救我。圣上救我。父皇救我。
面对如此的急风暴雨,特别是看到韦后和安乐公主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显的脸上一片绝望,此刻,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惧,甚至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婉儿反倒镇定自若了下来。她知道重俊是在索她。她便不再害怕。她想反正是一个死,她又何不死得智慧,死得英勇呢。当获得了死的勇气,婉儿反而急中生智。那是因为武三思的死。当然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她是顾不得痛悼她从前的情人的。她只是由三思父子的死,推想到重俊是定然不会放过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她不知道重俊是不是也会逼他的父亲交出皇位,但是至少,在此刻,她和圣上,和皇后,和安乐公主是站在同一战壕中的,他们全都危在旦夕,他们必得团结起来对付叛军。
于是镇定的婉儿微言大义,她说如此看来,太子是先要我死,然后再依次弑杀皇后和陛下,要让我们同死于你的刀下。
于是李显大怒。
他当然不肯依着重俊的索要而交出婉儿。
这是显的第一次男人气概。当然,这也是婉儿将她的生死与李显捆到了一起之后所获得的一种来自君王的保护。
在重俊叛军的穷追猛打中,显带上婉儿和他的妻女们匆匆登上了玄武门,以避兵锋。在玄武门城楼上,显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挺起了他的胸膛,庇护了他身后的那些女人们,显示了一代君王的临危不惧。他首先派右羽林军大将刘景仁速调两千羽林兵士,屯于太极殿前,闭门自守。当叛军来到宣武门了,他便依照婉儿情急之中不顾尊卑的指令,向门下的叛军高声喊道:你们都是朕的卫兵,为何要胁从叛逆来讨伐朕?如果你们能立刻归顺朕,杀死那些叛军的首领,朕不仅不会追究你们,还要赏赐你们荣华富贵……
站在宣武门楼子上的,毕竟是朕。
朕毕竟是李唐王朝的真正天子。
而重俊发兵所要讨伐的,也毕竟不是他的父皇。他要杀的,只是那些羞辱他欺侮他的仇人。他不想杀他的父亲。但是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是怎样和他的仇人们搅在一起的。杀了他仇人就等于杀了他父亲。重俊捶胸顿足。他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弑君了。
然而就在重俊犹豫的片刻,那些终于不敢背叛“朕”的羽林兵士们突然纷纷倒戈。毕竟,那个大唐天子就在宣武门上。毕竟,他们也确曾宣誓要效忠于他。而李重俊又算是个什么人呢?于是羽林军们反身杀掉了叛军的首领,将李多祚、李承况、李千里等李唐宗室们斩于玄武门下,斩于圣上的眼皮下。一时间玄武门下血流成河。永远血流成河的玄武门,多少兵变都是发生在这血色的城门下。当孤军奋战的李重俊见大势已去,便只好带领那所剩不多的百余骑兵从肃章门杀出了一条血路,落荒而逃。
一场虚惊之后,仍有余悸的李显疲惫地从玄武门下来回到了他的寝殿。他累极了,也害怕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的这个亲儿子会起兵反对他。他明明已经力排众议,说服了韦皇后和武三思,把太子的位子给了重俊,他已经是大唐王朝最合法的继承人了,他干吗还要起兵造反呢?究竟谁在逼他走上这毁灭的道路呢?李显只有仰天长叹。
三个被显保护过的女人也跟随他一道回到了显的寝殿。她们厮守在一起,一夜未眠,焦虑地等着追兵捉拿重俊的消息。她们很怕不能缉拿到逆子的首级。她们知道只要重俊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她们就再也逃不掉杀戮之难了。
女人们哀哀地哭着。只有一切平静了下来,她们才能回头去想刚刚发生过的那场灾难。她们庆幸她们的死里逃生,但同时她们也开始去想梁王府所遭遇的血腥洗劫。安乐公主很害怕,她不敢再回梁王府。而韦皇后则几次派人去梁王府探听虚实,当得知三思父子确实已被叛军斩杀的消息后,韦后母女就全都禁不住大哭了起来。安乐公主虽与武崇训已经疏淡,但是她毕竟和他生活了好几年,没有了爱情还有亲情,他还是她孩子的父亲呢。像一种惯性,安乐公主已经不适应没有武崇训的生活了。是因为崇训死了,安乐公主才开始怀念他,觉得他其实是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她为他的死而悲伤。那悲伤中甚至有了很多的自责。
安乐公主的悲伤是能够控制的。而大难不死的韦皇后在确知武三思永远离开了她后,那悲痛便是难以控制的了。她开始大哭大闹。她不再想遮掩什么。她哭武三思。三思毕竟是一个与她有着肌肤之亲的男人。她是那么爱他。那么离不开他。她本来是要三思和她们一道博戏的,但是武三思推说很累就没有来。韦后想倘若武三思来了就能逃过这一劫。她边哭边骂着三思,你为什么就不来,你是要在家里等着让那个逆贼去杀你呀。韦皇后哭着哭着便会晕厥了过去。醒过来后就立刻会问,抓没抓到那个李重俊,她要千刀万剐了那个逆贼,她要割下他的头来祭梁王。
在哭声骂声和唉声叹气中,只有婉儿远远地坐在一边,满脸的冷漠和麻木。在经历了那场叛乱之后,她已经欲哭无泪。她想若不是她挟持了圣上,若不是圣上这一次的勇敢,而是把她交给了李重俊,她可能早就和武三思一道成为李重俊的刀下之鬼了。重俊诛杀三思之后,反身即要索她,婉儿始才知道她已经被李唐宗室们仇恨到什么份儿上。婉儿睁大着枯涩的眼睛。不知道此刻依然活着依然坐在这里等候着捉拿重俊的消息究竟是祸是福。但是有一点她是知道的,那就是她清醒地知道那是迟早的。迟早有人要起来结束由中宗统治的这一切。不是太平公主,就是相王李旦,或是旦那些生龙活虎的儿子们。但是婉儿没想到,首先起兵的这个人竟是一向骄奢淫逸被家族和满朝文武所不耻的这个李重俊。她没有想到重俊竟然有如此的勇气和风骨,竟然有如此的号召力。她想不是重俊,也还会有别人来推翻这一切的。这一切已经烂到了底。没有人愿意看着这个王朝烂下去。所以这是迟早的。即或是暂时平息了这场兵变,也不能够保证未来不会有人再度揭竿而起。同时婉儿也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死于这场叛乱,就将死于另一场叛乱。总之她已经朝不保夕。她只能平静等待着那个她早已看到的终局。
婉儿就那样冷漠地坐地那里。听圣上的长叹和皇后母女那绝望的哭喊。看他们一家人紧抱在一起的样子,就仿佛又回到了那被废黜之后漂泊如转蓬的日子。婉儿想他们至少还可以相依为命,而她已孑然一身,世间已没什么她可以留恋的了。她唯一的亲人母亲郑氏已经仙逝。那么她如若辞离人世还有什么难舍的呢。如果说还有什么她心中的难舍,婉儿想也就是那个住在宫城之外对这里的事变可能一无所知的崔湜。崔湜是她唯一的怀念,而她已经将他托付给了能保护他的太平公主,所以她就是死也无憾了。命运将怎样安排她,她都将听之任之。她听天由命,任由命运把她带到哪儿。上天如果要她死,她就陪着武三思一道去做鬼。好在两个恶鬼在一起不会寂寞,他们说不定在地狱之中,还能燃烧出一团恶的火焰。所以她对武三思的死,说不上悲伤也说不上淡然。她只觉得那是个必然就像她迟早要死去也是个必然一样。她想以她的品性,死去后恐怕也只有和武三思那样的人长相守了。她不配和她真心爱的那些男人在一起,不能和章怀太子李贤在一起,那只能是她下辈子的修炼了。但是如若老天留下她呢?婉儿想,那就说明她和崔涅的缘分还没有尽。那么她就活着,和她深爱的男人尽欢。远离这皇室的祸端,远离朝廷的残暴。他们走。私奔。往山林中。去过那最爱的,最宁静的,也是最后的生活。永远不再回来。哪怕长眠于荒郊野岭。
清晨,丢盔弃甲的李重俊逃至长安与终南山之间鄂西的山林中。他的兵马一路散失,来到这荒林中的时候已所剩无几。重俊本来想由此逃往突厥。但毕竟从午夜就开始的叛乱已经使他们人困马乏。重俊便只得在这密林的深处停了下来,他躺在了草丛中。他想稍作休息就立刻前进,但转瞬之间,他的头颅就被跟随他的士卒砍了下来。如此重俊的青春和生命就消逝在了这茫茫的荒林中。他不知道他的随从们为什么要杀了他,更不知道他的头颅是被悬赏缉拿的,而那紧闭着双眼的头颅正被后悔了的叛军带回长安,将功折罪。
这就是太子重俊的狐朋好友们。足见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怎样脆弱的基础上。本来重俊发兵就有些意气用事。尽管有着清除韦、武的大背景,但重俊毕竟是为了泄私愤,就如同恶少的街头斗殴,所以既缺少计划谋略,又没有理想目标。仅凭着一时冲动就大打出手,到头来似乎也只能溃不成军,以失败结局。以重俊的游戏人生,怎么能堪此重整李唐山河的大业?而追随于他的,又多是投机的势利小人和酒肉场中的朋友。在重俊的叛军中,没有忠诚可言。所以才会有如此迅速的倒戈发生,而起事者重俊的头颅被自己的党羽割下,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重俊的手下提着重俊的首级回到朝廷邀功请赏,依然在惊恐之中的中宗李显竟然掩面不敢看他亲儿子的那张已变得乌青的脸。他只是摆摆手,说传朕的旨令,将这逆子的头供于太庙之前,让他自己向先祖忏悔吧。于是这颗不安分的青春的头颅,又流转于太庙祖宗们的灵位前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