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务殿中的所有朝官都惊愕地看着婉儿。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个女皇身边的女人每夜在和谁睡觉。他们真的不明白了。他们不知道这是女皇的意思,还是这个女人故意施放的烟幕。他们不知婉儿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其实女皇对婉儿突然提出的这个请求也觉得很惶惑。她想婉儿真是看透朕了。朕还什么都没说,只是用脑子想了想,这个丫头她怎么就全都知道了。莫非她真是火眼金睛,她一直能看到朕的脑子里,那么把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是不是就太可怕了。武皇帝这样想着,就当场厉声责问婉儿,东宫有太子,你又将太子置于何地呢?
想不到婉儿也是据理力争,她说如果陛下真能允许庐陵王返回,那么以伯仲之后,自然就应当是复立庐陵王为太子,这是古已有之的规矩,想当朝太子也会遵守这长幼有序的法典的。
可是朕并没有同意让庐陵王回来。他是被朕废黜的,他是有罪的。
可是已经十四年了。陛下,以十四年的光阴来折罪,奴婢以为……
算了算了,别说了。朕不愿意再说这件事了。你们都退下去。让朕自己想自己的事。婉儿,你给我留下。
大臣们懵懵懂懂地离去。他们知道这个上官婉儿是在表演,但是他们却不知道她是表演给谁看的。
当殿堂里只剩下了婉儿,女皇突然发起了脾气。她用嘶哑的而且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对婉儿喊叫着,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怎么知道我会让显回来?你又怎么知道我会让显来继承我大周的王位?不!这明明是武周的天下,怎么能让显来篡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会在那几个本来就巴望着李显回来抢权的李唐旧臣面前说这些?那朕的尊严呢?朕从来就没有答应过他们。你把朕的计划全都打乱了。继承朕大周王位的,只能是我们武家的后代,这难道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吗?你不是也提到过三思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要再给朕添乱了。退下去吧,朕要自己考虑自己的事。
如此婉儿尽管受到了女皇的一顿指斥,但是她知道她已经完成了。她已经在那些拥戴庐陵王的朝臣们中间表明了她的态度。尽管他们都知道她究竟是谁的人,尽管他们都认为她很势利,但是毕竟是她如此勇敢地首先说出了复立庐陵王为太子的话。那是那些号称亲李唐的臣相们谁也不敢说的。
婉儿那掷地有声的对李显复位的吁请就那么存在了,并且深深印在了那些朝臣的脑海中。婉儿知道他们听到了婉儿的吁请,就等于是未来返朝的庐陵王李显也听到了。这就是婉儿为李显的返回为自己做的铺垫。她想她这样做也就是像太平公主那样脚踩在了李武两条船上。她想那是她为自己争取来的。她这样做其实也是要担风险的。不仅担风险而且也是付出了代价的。她甚至为此而遭到武三思的打骂,被他弄得满身血污,甚至差点被他杀死。但是婉儿还是坚持着这样做了。因为那是她审时度势做出来的分析和判断。唯有她。满朝中唯有她一人真正看穿了女皇的心。那是她的直觉。而她的直觉通常是不会错的。是她在日日夜夜感觉着女皇。是她在感觉着女皇的所思所想。那甚至是连女皇也没想清楚的,但是婉儿替女皇想清楚了。就是女皇真的不让庐陵王返回,婉儿也会说服或是逼迫女皇接回庐陵王。婉儿知道那是大势所趋,那是命,是天意,是谁想违抗也违抗不了的。婉儿没有错。婉儿不会错。尽管紧接着女皇在一次朝中的议事中,真的提出了她欲立武三思为太子的事,但是婉儿依然坚信李显返朝是迟早的。仅仅是迟早罢了。那是不可改变的。
如此,婉儿做好了一切迎立新太子的准备。她知道她将斡旋于其中,不单单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武三思。尽管武三思并不理解她,但是她真的是为武三思去做了。大概武三思直到最后,才相信了婉儿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
婉儿所看到的,是女皇最终的选择。而在女皇呵斥婉儿擅自提出复立庐陵王李显的请求时,她确实还没有做出那个最后的选择。于是才有了不久之后女皇在一次朝中的议事中,毫无铺垫地,就突然提出了欲立武三思为太子的意思,让满朝文武着实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大家对此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特别是对武皇帝所提出的那个人选武三思,他们更是觉得不可理喻,不知道女皇是不是真的糊涂了。如果是武三思,那么他们宁可觉得女皇还很健康,还能每日临朝参决国家大事,那么继承人的问题,自然也就没有那么急迫了。
朕在问你们哪,你们没听到吗?
宰相们被女皇的追问弄得措手不及,面面相觑,一时间似乎谁也不知是该响应女皇,还是应站出来反对女皇,他们还看不清女皇的心思。
而垂立于女皇侧面的婉儿,倒是很清醒地看出了女皇其实是想借武三思为由头,再度把这个一直困扰她的,而且是她觉得越来越紧迫的继承人间题提出来。当然婉儿从心眼里还是对女皇的这个提议感到很欣慰。她不管女皇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满朝文武是不是会心服口服女皇的这个提议,单单是女皇能够提出来,婉儿就非常感谢了。她不知女皇是在给她一个面子,还是真的在给武三思一个机会。婉儿想如果三思真的能被获准立为太子……但是婉儿立刻就不再想了。因为她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不仅满朝文武会全力抵抗,其实女皇本人也不过是在做做样子,是做给婉儿的一种姿态。
果然大殿里一片沉寂。朝臣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响应或是反对女皇的提议。
婉儿屏神静气,期待着,那个结果,尽管她其实早就知道庐陵王的返朝已成定局。
就是说,你们同意朕的提议了?
那是女皇威严的声音,但那威严中所透露的,是女皇自己的怀疑。
朝臣们继续沉默。
你们都不反对朕立武三思为太子了?
朝臣们依然沉默。因为他们确实不知该怎样回答女皇的这个在他们看来近乎荒唐的提议。
女皇面对如此的僵局,突然从她的皇椅上站了起来。她喊叫着,沉默算什么?是默许还是反对?你们听到了吗?朕在等你们。
朝堂上竟然继续鸦雀无声,仿佛那些女皇的命官们在存心以沉默与女皇抵抗到底。其实朝臣们中确实没有几个人同意武三思做太子。武三思算什么?他何德何能竟要取代东宫的太子李旦?李旦尽管懦弱但也是大唐武周的血脉,那个武三思又是从哪个山沟里莫名其妙地蹦出来的呢?不是想让谁当太子谁就能当太子的吧,这不是儿戏而是整个帝国的大事。尽管这个帝国是武周的,但武周的帝国也是帝国呀,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交给一个既没有帝国血统也没有真才实学的势利小人呢?朝臣们大都这样大同小异地在心里默想着。但他们中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这其实就是为臣者的一种十分恶劣的习性。他们对同类的升迁总是怀抱了一种十分卑劣的嫉妒心理。当武三思被拿出来议论的时候,他们立刻就会想出一千条武三思的罪恶,恨不得千方百计地扼制他的升迁。而这些朝臣们又同时是十分下作的,他们对当权者同样也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谄媚感,服从欲。如果女皇不是把武三思拿出来让人们议论他是否能当太子,而是就把武三思放在了那个太子的位子上,那么又有谁敢再对武三思说三道四呢?其实这也就是婉儿为什么看出了武三思根本就不是女皇心中的太子人选。她要是真的相中了武三思,就不会把他拉出来当靶子,让万箭齐发,射穿他所有的面子和尊严了。
就是说你们同意了?那么好,朕就可以让人起草废立太子的诏书了,婉儿,来……
婉儿并没有匆忙备好笔墨。她觉得女皇的表演有点儿过火儿,她甚至为女皇揪了一把汗。如若真的满堂文武中没有一个勇敢者呢?但是婉儿依然在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因为既然是女皇在玩儿的把戏,那么就是不受规则限制的,女皇朝令夕改的事情还少吗?婉儿在等。她坚信朝臣中最终会有人站出来的,否则女皇的朝廷就太腐败了。果然不出婉儿所料,大概也是不出女皇所料,就在婉儿研好墨,准备动笔拟写女皇的口谕时,朝臣中终于有人大喝一声,慢!
慢!
那声音勇敢执著,声若洪钟,满座为之一惊。婉儿知道那就是圣上所等待所期望的,否则她就不会反复地问着她的朝臣们了,她的焦虑的面容竟为之骤然舒展。
武三思不过是一个诱饵!
这是一个人的怎样的悲哀。
同样的不出婉儿所料,跳出来的那位老臣果然就是那个狄仁杰。狄仁杰虽然是李唐的旧臣,却是女皇将他提升为朝中宰相的。女皇对这个狄仁杰可谓是百般信任,甚至在他竭尽全力地为女皇朝廷的服务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对未来的看法。婉儿不知道这是不是女皇和狄仁杰事先排练好的一场表演,但是凭着婉儿对狄仁杰刚正不阿的了解,她更相信这是女皇自己所设计的,以武三思为幌子,逼迫那些朝臣们就范。
狄仁杰果然一脸正气,句句铿锵地说出了他反对武三思做太子的意见。他说以老臣的观察,当今之天下并未厌恶李唐之德。譬如不久之前,匈奴犯边,陛下曾使梁王三思招募勇士卫国戍边,然而整整一月,报名者竟千名不足;在臣看来,如果此番招募勇士的不是梁王而是庐陵王,定然会应者如云。所以以臣之见,陛下如欲更换太子,不应是梁王,而应是远在……
朕累了。
武皇帝打断了她的爱卿的话,突然离开了她的皇椅,向屏风后走去,把狄仁杰晾在了半道上,也使大殿里的空气更加紧张压抑,令人费解。
而女皇的突然中止狄仁杰的奏请,倒是婉儿所没想到的了。这一回连她也猜不透女皇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女皇又一次拒绝了庐陵王。你们怎么还不走?朕不是说过朕累了吗?
可是陛下,臣等是绝不愿社稷落到那些不足以承担社稷的人手中,臣等是真心为……
朕知道你是真心为朕好。只是皇嗣的事,朕不想再说了。你们可以退下去了。你们还有什么事吗?狄仁杰,你退下去吧。你的意思朕已经知道了,你不要再逼迫朕了。
武兆让婉儿陪着回到了她的后宫。她脸上的神情很忧虑也很焦灼。她稍做休整,就被前来接她的张氏兄弟陪着回到了她的寝殿。她看到他们的时候,眼前才为之一亮,她无限感慨地对他们说,什么时候才能让朕安心地和你们在一起,不再想这些皇嗣的事,朕确实是太累了。
婉儿独自留在女皇的后宫中。她真的很为那个她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悲伤。到底他们是有着肌肤之亲的,她觉得武三思如今的处境更险恶了。他已经被女皇出卖成为了那个众矢之的。而女皇也从未真的想让他做太子,而只是想听到狄仁杰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她想武三思的可悲之处,就是他只能是被女皇任意拿捏的一粒棋子。这粒棋子既可以抵御进攻,又可以诱敌出击,还可以随意放弃。女皇就是这样拿着武三思这粒棋子声东击西的,而武三思却只能被他的姑母这样拿捏着,牺牲着,他甚至还满怀幻想地生活在那种被宠爱的骗局中。
婉儿知道武三思是笃定做不成太子了。而她要做的,就足为武三思重新找到一条生存的路。后来,女皇为皇嗣的事又有过一次与狄仁杰的单独的会面。那是一次很私人的会面,而就是那次会面使女皇终于痛下决断。
女皇说,朕把你请来就是要听听你对皇嗣的看法,这一次你就尽情地说吧,朕不会打断你了。
于是六十八岁的老臣狄仁杰便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甚至是在热泪盈眶地为远在流放之地的庐陵王请求回朝。他说陛下可曾记得这万里江山是先祖太宗李世民浴血奋战打下的,而将帝位传于东宫太子或是庐陵王这些正宗皇室的后代,都可告慰打下江山的太宗及高宗的在天之灵。这原本天经地义,不该有任何的偏移。臣且记得先帝高宗寝疾之时,也曾亲自拟诏,请由陛下监国,辅政皇帝。不料陛下劫取神位十年之久,如今竟欲立武氏三思为后,这就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且不说这是何等地辱没了先朝,仅就姑侄、母子谁疏谁亲,也是陛下该反复思忖的。臣提出召回庐陵王是因为他确有治国的能力,又毕竟是陛下亲生的儿子。陛下总将李姓视作不共戴天,殊不知他们的血管里不仅流着李姓的血,也流着陛下及武氏祖先的血。他们才是陛下的亲人是帝国真正的继承人,那么陛下还犹豫什么呢?而诸武终日阿谀陛下,臣以为那是他们有所企图。臣料定他们一旦皇权到手,就不会把陛下这个姑母放在眼中了。那时候,陛下的魂灵又将由谁来供养呢?
你的意思是,朕将死无葬身之地?
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想说的又是什么呢?是说朕武姓的后代没有一个好东西?
陛下,老臣一片忠心,以死相谏,还望陛下能三思而后行。
那么你的忠心,是对朕的,还是对先朝的呢?
当然是对陛下的,也是对先朝的。
那朕就不懂了。朕也是浴血奋战才创建了这大周帝国,朕怎么能就将它拱手送出,任它付之流水呢?
由陛下的亲生儿子接替陛下的王位,帝国怎么会付之东流呢?
朕的亲人是朕的敌人。他们朝思暮想复辟朕的王朝,朕怎么能信任他们呢?
那么陛下就宁可信任武姓的那些乌合之众了?那这大好河山就确实是断送在陛下的手中了。
你竟敢如此说朕?
那是因为老臣真心关切陛下。
好了好了,不再说这些了。朕不想与你不欢而散,毕竟咱们都老了。说到底皇嗣的问题是朕的家事,要朕自己来裁决,卿就不必再费心了。
陛下……
武兆想不到以狄仁杰六十八岁的老迈之躯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大有以死相谏的气势。他义正辞严地对女皇说,臣以为,这不是陛下该说的话。
那你说朕该说什么?
王者以四海为家,那么皇嗣的事就不是陛下的私事,而是朝廷兴衰、天下兴亡的国事。既然是国事,臣等受陛下之命辅弼国政的宰相们又怎么能对此不闻不问呢?而太子之事紧系天下安危,倘这天下之本动摇了,陛下的王朝便随时都会有国难当头了。
武兆望着那个长跪不起的狄仁杰,心中有很多感慨。想不到社稷承继的问题,在她武周帝国竟是如此之难。她不怪罪狄仁杰的出言不逊,她也相信狄仁杰所说的,是出于对她以及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她知道狄仁杰的为人,知道他没有私欲,他无论说什么或是怂恿她做什么都是为她好,都是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的切身利益考虑的。
于是武兆很动感情地对狄仁杰说,你起来吧,朕懂你的意思了。只是你要给朕一些时间,让朕慢慢地考虑。
狄仁杰离开。武兆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她很惶惑,也很茫然。她就那样独自一人坐了很久,直到婉儿走过来,轻声地对她说,陛下,您累了,回去休息吧。
女皇抓着婉儿的手,她问她,你听到狄仁杰的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