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果然如贤所期待的,获得了皇后所赏赐给她的那几匹绢帛。但是她没有像贤所希望的那样,用那绢帛为自己做漂亮的衣服。婉儿在得到那绢帛的当天,就把它们分发给了掖庭的那些穷困可怜的女人们。婉儿的心情很凄怆。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一种心境。在很深很深的那个地方。
直到贤被押解着踏上那遥远而又荒凉的巴蜀之路,婉儿才真正知道被李贤所终结的是一段怎样明媚的时光。从此沉人黑暗。从此在婉儿身边在早朝的大殿在政务的厅堂在后宫在东宫在洛阳城中的所有地方,都再不会有贤的影子了。贤已经不在了。贤亡失了。没有贤了。也不会再有贤的音容笑貌。于是婉儿寻找。她遍寻宫城却不见贤的踪影。她叩问苍天。而苍天不语。哪怕是在梦中,贤都不曾前来。贤真的没有了。活着,在那漫漫蜀道,却等于是已经死了。
当再也见不到贤,当连意识中都不再有贤,婉儿才觉出了她是怎样地想念他。一切是那么迅疾。像天空划过那颗流星。星光转瞬即逝。接下来便是寂静。那是万籁的无声。无声也无怨无悔。贤就走了。甚至没有告别。
婉儿没有告别。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本来,皇后是准许她去看望囚禁中的贤的,但是婉儿没有去。她无法面对。她太珍爱这个男人了。她不能原谅自己出卖了他。她从此愧悔无穷。
这愧悔便毕生纠缠着婉儿。它甚至改变了婉儿的一生。她从此不再是一个纯洁的女人。她已经做过了这种出卖亲人天良丧尽的事情。这样的婉儿还是原先的那个婉儿吗?那个心上的污点尽管看不见但它们已经永远存在。那是婉儿自己对自己的审视。那是婉儿从此自己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坏人。从此坏人的一生。从此无法摆脱的罪恶感。特别是当贤在日后的某一天被他的母亲在巴州的居所里逼死,婉儿就更是觉出了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贤的血。她想她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她才是那个万恶之源。杀害李贤的并不是皇后,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
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婉儿才从皇后的侄子武三思嘴里得知,在武兆派婉儿去东宫之前,其实她早已经知道东宫藏匿了兵器。她完全可以不通过婉儿就清洗东宫,她已经枕戈待旦,胜券在握。但是她还是让婉儿去了。婉儿的这一去对皇后很重要,她从此就拥有了这个毕生的心腹。然而她不管婉儿一世的清白就此就被她毁了。那是婉儿一个人独自承担了十几年的罪恶和不安。她总是觉得贤的魂灵在追逐着她。贤的血纷纷坠落在她凄冷的梦中。她被惊醒。陪伴着她的是长夜中不尽的恐惧。
婉儿在获知这一切的时候正把她的身体出卖给大权在握的武三思。婉儿觉得她双重的脏,她已经是个没有灵魂的女人了。她如果十几年前就知道她不是那个真正的元凶,她也许就不会让自己堕落成这个罪恶的女人了。她一直以为她已无需负罪,因为她就是罪恶,她就是那个罪恶的化身,那么她又何苦在罪恶中挣扎,她已无所不为。
婉儿这一年二十岁。婉儿在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很明智的女人。她已将一切都看得很明白很透彻,她总是能审时度势,把握时机,准确地选择她自己的倾向和立场。婉儿便是这样在朝廷和皇室中周旋着。这是她生活的圈子,所以她必得学会在这个圈子中斡旋的技能,如此她才能得以生存。当然要在这其中游刃有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比做天子做皇后还要难。
所以婉儿的生存是艰难的。今天想来,若是武兆处在婉儿的位置上,她也未必能如婉儿那样在宦海的沉浮中如鱼得水。当然这是全然不同的生存方式。武兆的得以蒸蒸日上完全是因为在她的身后,有着天下权力最大的统治者的支撑和宠爱。武兆所需要做的,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去瓦解那个最高统治者。她只需用她的美貌和身体拿下那个统治者的威严,她便可以大路通天了。而婉儿有什么?婉儿生活在武则天的时代她的美貌和身体是没有用的。她有的只是忤逆了皇后的家庭背景,和在掖庭长大的辛酸历史,以及,她身为奴婢的那卑贱的身份。婉儿是唯有靠自己的。她背后没有支撑,她只能靠着自己的心智。或者那心智就是她的支撑。她便是这样自己支撑着自己在到处是杀机的这个圈子里出生人死的。
婉儿越来越聪明。她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脑子去观测她身边的那些血腥的杀戮的。她要躲开那些血,但又要多少沾上一点血。她深知在罪孽深重的人们中,她必得也背负了一重罪恶,才能够得以存活。譬如,对贬谪巴蜀的贤。她倾慕这个男人,她甚至爱他,但是她还是让自己沾上了贤的血。
婉儿唯有沾上了贤的血才能是武兆的同伙。婉儿是愿望着成为武兆的同伙的,因为唯有武兆才能给予她生存,而为了生存,她宁可沾上贤的血。这就是游戏的规则。
便是这样的一点点贤的血,让婉儿巩固了她在皇后身边的位置。或者说,婉儿的位子就是靠他人的血一点点累积着而最终安如磐石的。婉儿要这个位子,要这一份稳固,要待在皇宫,要侍奉皇后。婉儿并不是认为唯有在此她的才华才得以施展她的价值才得以实现,不,那不是婉儿的初衷。婉儿的初衷仅仅是,她在阴暗的永巷中生活过,她看到过那些被遗弃的宫女们悲惨的生活,她不能想象再回到那阴暗的掖庭,更不能想象母亲再搬回她们原先住过的那个木格子中。她爱母亲,她再不愿看到母亲衣衫槛楼,终日以泪洗面。不,她不能再回到过往的那一切,而要永远摆脱苦难,婉儿唯有在权势者中站稳脚跟。婉儿其实早就看清了如今的朝堂之中,真正的当权者只有一人,那就是皇后。皇后不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且集天下权力于一身。那么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婉儿只有一种做人的准则,那就是对皇后的态度。以皇后的好恶为好恶,后来就成为了婉儿唯一的生存原则。
然而婉儿又不是那种五条件的唯命是从。婉儿是有着那种她该持有的尊严的。她从不奴颜媚骨,甚至时常会有一点她自己的爱憎和好恶。其实这依然也是武兆的好恶。因为武兆从不喜欢她身边的人只是对她言听计从。如果他们只是听她的,那么她何苦还要用他们?而且她用人的目的就是要使用他们的智慧,她希望他们动脑子,有独到的见解,她甚至希望他们有时候有一点锋芒,有一点不同的声音。所以婉儿才会有了一个她可以独立思考的空间,所以婉儿尽管被笼罩在女皇巨大的阴影下,她依然觉得她的思想是自由的。就比如她对贤的那种欣赏的态度。她从不讳言她是欣赏贤的,并反复告知皇后,贤才是李唐王朝最合适的继承人。她曾在皇后的面前历数贤的种种美德,她甚至为了贤而不惜诋毁有点狂妄的英王显和过于软弱的相王旦。而慢慢地,当有一天皇后和贤终于有了嫌隙,而随着他们母子之间越来越隔膜越来越疏远,婉儿对贤的态度也不得不有些微的改变。她尽管不改对贤的称颂,但已不像以往那样不遗余力。她知道,毕竟,对太子取舍的大权是握在皇后的手中。而到了最后的针锋相对,生死攸关,婉儿便不得不成为了那个娼妓一样的奸细。那样的婉儿还有什么尊严。那是婉儿所不愿的。她毕竟读破万卷书,她知道人活着是需要人格的。但比起人格,婉儿的生存乃至于她母亲的生存才是更为重要的。所以她不得不舍弃了她的人格,舍弃了贤,而全然站在了皇后的立场上。
这便是婉儿的态度。在李贤被废的事件中,她确实稳固了她作为皇后贴身侍女,作为皇后最信任的心腹的位置。尽管她也曾深深懊悔也曾怨恨自己,但是她明确地知道她是一定要向前看的。既然是她认定了只有攀附皇后这一条路,她就必须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她不允许自己徘徊,更不允许自己动摇。纵然是她的双手沾满了她爱的人的血,纵然是她的人性已被践蹋得片甲不留,她也只能是跟定皇后,做她的诱饵,或者刀剑。
婉儿还知道,在政治的大潮中翻卷的人,是容不得没完没了地沉溺于儿女情长的。唯有舍得下大情大义的人,也才能成大气候,就像皇后。于是婉儿不再追思往事。她强迫自己忘记贤。她要求贤从此只有留于她心的某个永远而又遥远的角落。她要重新开始。因为,新的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到来。
然后是武兆的第三个儿子李显闪亮登场。显便是这样的一位新储君,他转瞬就搬进了那座血腥之气犹存的东宫。他不在乎那里的堪喜堪忧的境地。他有点头脑发热,顾不上想得那么多。他甚至没有为他一直敬重的二哥的被废黜而悲伤。他或者是真的早就瞄准了这个太子的位子。总之他坚定地站在了母亲一方,他认为贤就是不该私藏武器,阴谋造反,如此的大逆不道当然是天地不容。
显不废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坐在了太子的位子上。也许是贤真心诚意拱手将这位子让于他,但是他却丝毫不领情。也许是他也曾听说那个母亲的正谏大夫明崇俨对贤的预言,说贤的满脸忧怨之气,根本不堪继承帝业。于是显以为东宫当然就应该是他的。他跨进东宫高高的门槛不觉得是如愿以偿,而以为是天经地义。
大摇大摆住进东宫的显有点忘乎所以。说话的口气也随之大了起来,仿佛天下已经有一半是他的了。显的飘飘然亦是因为他的身边没有一个谨慎而智慧的女人。尤其是他所宠爱的那个韦氏庸俗浅薄。转眼就成了太子妃使这个女人太兴奋了。于是,她便不合时宜地端起了一副俨然皇后的架势,她的所作所为显然深深影响了李显,并埋下了他们日后不幸的种子。
那时候显时常往来于政务殿。与他的二哥李贤不同的是,显过问政务,而且勤政。显不知过分勤政也同样会惹来杀身之祸。但其实显并不是真的勤政,他往来于政务殿其实仅仅是为了能更多地见到婉儿。显对婉儿的热情从不曾减弱过。只不过当他看出婉儿对贤的情有独钟,他便对婉儿敬而远之了。如今贤的被贬黜以及他的升迁,使他觉得新的机会到来了。他依然不改对婉儿的喜爱,他坚信他只要锲而不舍,婉儿就一定会是他的。
然而在母亲的政务殿中,婉儿总是埋头工作,不曾给过李显半点能与之接近的机会。她总是很严肃很冷漠,一心扑在皇后所交给她的各项政务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更不要说去领悟新太子的那满腔柔肠了。
李显在一个他精心寻找的傍晚,终于单独见到了婉儿。他故意在很晚的时候,把母亲交他批阅的奏折送回到政务殿。那时候皇后早已回后宫休息,但是显看到了婉儿还没有走。于是他来。他的到来使婉儿很惊讶。她忙拜过太子,不知道太子有什么事。
显说你很忙。让我帮你。
婉儿说,不用,奴婢自己能行。
婉儿说罢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而太子便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婉儿。婉儿被太子盯得有些不舒服,她便抬起头来对太子说,晚了。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请太子回去吧。
而显依然坚持着坐在那里盯着婉儿。他这样看了很久,才突然说,你不伤心吗?
奴婢伤心什么?
你再也见不到我二哥了。
奴婢不伤心。那是太子罪有应得。
太子是我,而不再是他,你难道还不相信吗?
奴婢怎么敢不相信。当然你是太子了,请太子原谅。婉儿说过,就不再讲话。她甚至也不再抬起头来,只是专心在那里整理奏折。
显又说,你知道这政务殿都发生过什么吗?
婉儿头也不抬地说,太子请回东宫歇息吧。
人们说,母后就是在这里和父皇搞到一起的。
太子怎么能这样说皇后?
是的就是在政务殿,人们就是这样说的。那时候祖父正率领千军万马亲征高句丽。留下父亲在长安城监国。那是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祖父连战连败,却执意不肯收兵。于是那个曾是祖父才人的母亲便在这政务殿中乘虚而入,向监国的父亲大举进攻。从此她钻进了父亲的怀抱,也就是钻进了父亲的心。母亲当然是知道父亲未来要做皇帝的。
婉儿惊愕地睁大眼眼睛看着李显。她想不到在这庄严而肃穆的政务大殿中,太子竟会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婉儿在那一刻甚至感到了恐惧,她想不到在皇后的面前一向唯命是从的李显,在背后竟然敢如此地亵渎他的母亲。
婉儿义正辞严,她说请太子不要说了,我是敬重皇后的。
我也并没有对母亲不敬,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我现在的关系,包括我们所置身的这个政务大殿,和当年的父亲母亲实在是太相像了。婉儿你不觉得吗?
奴婢不懂太子的意思。
婉儿你不觉得你太像母亲了吗?你是那么聪明,又是那么富有才华,以你非凡的才智和能力,你难道不愿意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吗?
皇后是天之骄子,是奴婢这样的凡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婉儿你要知道未来的皇帝是我,你难道真的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皇后吗?
太子有太子妃。
当年父亲也有皇后。
不,那不是奴婢的所求。
你就不能大胆地设想一下吗?要实现这一切,你唯有依靠我。只有我能帮助你实现这样的梦想。只要你对我好,我发誓会让你从才人到婕妤再到昭容到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