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有谁能救二哥吗?
婉儿摇头。
那么倘若没有我和旦呢?
婉儿依然摇头,婉儿说,怎么会有倘若呢?
很冷的夜风。英王李显紧抱着婉儿。在那一刻,他们甚至感觉不到他们的身体是怎样很紧很紧地贴在一起,他们被他们所共同看到的这一幕震惊了。是很久之后,当婉儿不再哭泣,她才挣脱了显的怀抱。她面对着显。突然的一种莫明其妙的依赖感,她突然觉得显是那么温和那么包容。所以她任凭着显帮她擦去满脸的眼泪,任凭显在这寂静而寒冷的午夜呵护她。
显突然问,你爱二哥,对吗?
婉儿摇头,说不,不,我只是非常敬佩他。
你是爱他。而他也爱你。只是你们不愿承认罢了。但是,既然你是这么爱他,你又为什么不去帮助他?
我怎么能帮助他?我不过是你母亲的一个侍女。他能听我的劝告吗?他已经在自毁的路上越走越远了。几年来,你们也和我一道目睹了太子是在怎样地挣扎,他无非是想摆脱李弘那样惨死的厄运。然而你们兄弟姊妹又有谁认真地想过太子的处境?又有谁真心地和他谈过?他总是那么孤独,把他锁在他充满了恐怖和迷乱的心灵里。没有人帮助他,也没有人去把他引领出那个可怕的误区。以至到了今天,已经不再有人能帮助他了。无论他是怎样明敏聪慧,才华超众,他也就要毁灭了。真的,英王,难道你还看不出吗?太子他就要死了。
你不能这样沮咒太子。你本来是能够帮助他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你可能更忠实于母亲。你认为母亲之于你才是第一位的。所以你才忽略你自己。忽略你对二哥的感情。你的心里只有母亲。你永远只生活在她的阴影下。你如果能正视你的感情,你就不会这么冷漠地见死不救了。
英王你是这样看我的?
只是你自己看不到罢了。
就是说如果有一天太子真的惨遭不幸,那就是我害了他?
我只是说他是那么看重你,他是能听进你的话的。
可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个最最微贱的奴婢。我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侍奉你们的母亲。我心里只有皇后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爱戴她并且忠诚于她这是我做奴婢的本分。是太子不该这样对待自己,也不该这样对待你们的母亲。她很伤心。她尽力了。她仁至义尽,她本不想看到在她自己的家中滴满她亲生骨肉的血,那么又有谁宋安慰她,来体恤她的不幸与苦衷呢?而我,被挤在这个夹缝中,我该怎么办?
婉儿说着,便又痛哭了起来。她觉得她很委屈,很痛苦,又很无助。她哭着。她挣脱着,她说,放开我。我不要你来安慰我。
婉儿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也不该指责你。我知道你身处夹缝很为难。你不要哭了。你听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是爱你的。从第一天在母亲的绮云殿见到你,我就真的爱上了你。那时候你只有十四岁。你是那么清纯和美丽。你的才华和智慧是世间任何女人所不能比的。我喜欢你并且崇拜你。可是你从来都不愿意看到我是怎样地迷恋你。你总是躲避我。你的心里只有二哥。我也爱二哥。我们是兄弟。但是我不能看着他是怎样把你拥在怀中,又是怎样地抛弃你。为此我恨他。恨他不能好好地爱护你。我知道他是爱你的,但却又不肯对他自己的这份感情负责任。他是那么自私。他如果真的爱你,就不该这样毁灭他自己了。他是个伪君子胆小鬼,婉儿他不值得你这样去为他痛苦为他担忧。婉儿就让他去吧。忘了他。开始你的新生活,别再错过这次机会了。
什么机会?
情感的机会。
英王,婉儿不懂你的意思。
你还不懂吗?我真的爱你,并且尊重你。
英王你以为我们能够怎样?不,不要说了,我只是你母亲的奴婢。
我可以向母亲把你要来。
不,皇后是不会把婉儿给任何人的。我也永远不会离开皇后。
婉儿你听着,我并没有要求你和我同床共枕,我也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只是希望你能看到我对你的感情,能和我共同拥有一种超越了那种肉体关系和君臣关系的友情。也许我们的这友谊对你的未来至关重要呢?
英王是说,未来有一天你会……
那是不言而喻的。
英王怎么能这样想。你不是说你们手足情深吗?
而婉儿你不是也很实际吗?我没有任何的歹意,也不想从我的哥哥手中夺权,如果是历史把你推到了那个位子上呢?我只是想说,无论怎样,我会永生永世对你好。
那么好吧,英王,我接受你的友谊了。只是,我们谁也不可能想得那么远。恕婉儿直言,没有未来。未来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皇后。
那么我们就想现在。现在是你和我在一起。在这漫漫长夜。这一刻比什么都重要。
在八百里之外的太极殿中,太子李贤确实度过了一段彻底舒心彻底痛快的日子。他无忧无虑,尽情享乐,特别是无须戒备和警惕,让他顿觉身与心的真实的轻松。他很想在长安久居下去,因为他太喜欢这气势浩大的太极殿了,他在这里能时时刻刻感受到他的祖父唐太宗李世民的一世英明,气吞山河。他唯有站在这空旷的太极殿内,才会觉出这里之于他是怎样地亲和,而他置身于此又是怎样地渺小,他生为武兆之子又是怎样地不幸。他觉得唯有长安才是他们李唐王朝真正的福地;只有这里,才能使他们李唐的霸业气象万千,而那个温和的平坦的中原大地,根本就不是大唐驻足的地方。
贤真的太喜欢太极殿了。喜欢这壮丽的殿字,浩大的屋檐。贤在长安期间,几乎每天都要来太极殿,坐在他祖父李世民坐过的那把已经破旧但却坚实无比的皇椅上,聆听那残败的四壁所记录下来的祖父的声音。那永远的贞观之治。那才是真正的伟大。
贤本来是怀抱着那伟大的抱负的。那是每一个皇室中的男人都必然会有的雄心壮志。如果不是他对那个擅权母亲的深恶痛绝,也许这个曾因注释《后汉书》而名垂千史的章怀太子,很可能会成为一代了不起的君王。史书因此而对他总是多有褒奖,说他不仅“容止端重”,且聪明绝顶,“读书一览不忘”,在朝事中也总是“处事明审,时论所称”,深得高宗李治的宠爱。然而皇室中复杂的你死我活的争斗毁了贤。是贤主动将东宫和朝廷的关系复杂化的。他容不得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也容不得他。就仿佛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哪怕这二虎是亲人,是母老虎和她的虎儿子。
而大山只有一座。总要有一个被赶走。既然是武皇后的儿子们都是那么不成熟,那么不堪以称王,那么山中就只能是母老虎说了算了。于是贤与母亲的积怨越来越深。后来就已经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了,而且最终的爆发就只在一触即发之间。
所以当贤远离中原,远离母亲的地盘,他才终于得以在最后的时刻过了一段真正的好日子。尽管太极宫在久乏人气甚至年久失修之后,显得有点荒凉破败,贤还是觉得这里真好,他来到这里就仿佛是回到了真正的家。他不知道这太极宫中其实盛着他母亲太多的苦难和艰辛,他如果知道,可能会在这里生活得更开心。
李贤只是在这最气势磅礴的地方,再不能做英雄豪杰的梦了。于是他更恨他的母亲,也更热烈地毁灭着他自己。他已经没有自律的愿望和能力,他在长安的生活可谓穷奢极欲到了顶点,他把这也当作了一种有点扭曲的对他母亲的反抗和报复。他终日纵情欢乐。欢乐到一种疯狂。这是一种变态的生活,一种没有明天也不希望有明天的放纵。他不是带着人马驰骋在秦岭的林中狩猎,就是在禁苑中与左右打马球。他酗酒恣意,与能找来的女人尽享欢愉,如此还不够,他还要和他特意带来长安的户奴赵道生夜夜相伴,在断袖的云雨中寻求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