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的慷慨激昂令上官仪周身冒汗。做了多年的朝臣,且耳闻目睹了朝中变迁,以他的经验和颖悟,他深知皇上是根本无法与皇后抗衡的。于是他只能是坦诚劝诫皇上,这种废后的举动事关重大,不是气头上说说就可以做到的。而高宗就更是决心已定,说朕已经忍无可忍了。朕就是要废她。废她为庶人。你就赶快起草诏书吧,这是朕的命令。
于是上官仪拿起笔。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被挤在夹缝中,找不到自己脱身的计策。实际上,上官仪已经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了。他没有把握这个懦弱的李治凭着一时的意气就能把武兆废掉。而一旦废后失败,那么第一个遭到杀身之祸的,就一定是他这个起草废后令的上官仪。然而君令不能违。而君君臣臣,又是上官仪为官的一条最基本的原则。于是上官仪只能拿起笔,在诏纸上写下了: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
没想到这几个字墨迹未干,武兆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卷起了一股令人胆寒的阴风。她抓起废后的诏书就一步步逼近李治。她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废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十几年来我为你生儿育女;你生病期间,又是我早起晚归为你打理朝政。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又怎样使天下失望了,以至于非要把我赶出皇宫才可以顺人心?你究竟是怎么啦?如果你真的这么恨我,那么就拿着这沼书到朝廷上去宣读吧。现在我的生死就握在你的手中,我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生死也握在你的手中。如果你忍心,就把我们母子六人赶出这后宫吧。去呀,去宣读这废后的诏书呀……
这时候的李治已经周身颤抖。他退着,说不,这不是朕的意思。
不是圣上的意思?那么是谁?
是……是他……高宗李治竟然指着垂立于一旁的上官仪。
是他想废我?
是他,是他叫朕这样做的。
懦弱无能的李治,终于不敢承担废后的罪名,将所有的罪责,和盘推给了上官仪。
这时候满心恐惧的武兆才顾得上去看站在大殿另一侧的那个镇定自若的上官仪。那么是你了?是你要废我?你不是刚刚经我批准才升任西台侍郎的吗?我记得我一直信任你,真是人心难测,那么告诉我这是你的意思吗?
此时的上官仪早已面无惧色。事实上自从皇后走进大殿自从皇上胆战心惊,上官仪就已经看到了他的结局。对皇上把罪名扣在他的头上,上官仪一点也不吃惊。他觉得面对这样一个毫无骨气更谈不上气节的男人,他已无须为自己辩解什么了。这场废后的风波,不过是当权的男人和当权的女人之间的一场角逐的游戏罢了。但可惜的是,他被无端卷携了进去。游戏终会结束,而他已必死无疑。上宫仪其实并不怕死。在这个充满了血腥的朝廷上,死人的事他已经司空见惯。他只是有些心疼自己的学问和才华,他本来是可以利用它们报效国家的。他还留恋自己的家庭。他为将与那个剐刚出生的美丽的小孙女上官婉儿做永远的告别而特别难过。他是那么疼爱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想看着她怎样在他们这书香门第一天天成长为一个才华超众的娉婷少女。他刚刚才感受到婉儿所带给他的天伦之乐。他原以为他的晚年生活会是无比温暖欢乐的,但是,这一切都只能是遗憾了。他必得要替这样的一位天于承担罪名,尽管不值得,但他只能视死如归。
于是上官仪直面武兆,他说是的,诏书是我写的。说过之后,他便大义凛然走出大殿,回他自己的家中等待慷慨就义。
上官仪的刚烈使武兆无比愤恨。她先是将手中的诏书撕得粉碎,然后对着上官仪的背影恨恨地说,好吧,既然你愿意当这个替罪羊,那就去死吧。
其实武兆心里也非常清楚上官仪是无辜的。但是必得要有一个人来成为皇上脚下的台阶。李治尽管唯唯诺诺但他毕竟是皇帝。皇帝当然是有权决定她的生死存亡的。于是武兆走过去温柔地抱住了那个依然在颤抖的李治。她让他坐下,把他的头轻轻搂在她的胸前。她想她再不能触犯他、激怒他了。于是她哭了,她说我知道那不是圣上的意思。圣上怎么会忍心把我和孩子们赶走呢?一切都会过去。掀过这一页吧。我们彼此都不要记恨。是有人要存心离间我们,我们怎么能陷入这些图谋不轨的奸佞小人的圈套呢?我们曾经那么相爱,我们又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多少年来,谁也不曾拆散我们,今天也不会。圣上,我们会重新开始的。你说呢?
于是这一场权力和生死的较量,就在这一番眼泪抽泣和缱绻柔情中以平局告终。
从此高宗李治沉默。因为他终于看清了他在武兆面前的劣势。于是他不再抗争。他知道命是不可以争的。
几天之后,上官仪果然以与被幽禁的已废太子忠共谋造反获罪。理由是,上官仪在忠还是陈王时期曾任过陈王府的咨仪参军,忠被废为庶人之后,上官仪自然同忠一样对武皇后是心怀不满的。上官仪当然清楚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坦然面对屠刀,面对上官一族满门抄斩的终局。他便是因坦然而名垂千古。在他身后的几十年里,他并不知他最疼爱的那个孙女婉儿曾经是怎样权秉朝政,怎样地成为皇帝的嫔妃。那都是他身后的事了,所以他无从为婉儿骄傲,也无从为她的诸多失节而羞辱。
在上官一族的诛杀中,只留下不满一岁的婉儿和她的母亲被赶进掖庭宫充为宫婢。
便是在家族的灭顶之灾中,婉儿被不断飘洒在她身上脸上的那无数的血滴吵醒了。她不知道那纷纷坠落的红色的水珠是什么。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她为此而欢欣鼓舞。她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奋力在空中抓着。她想抓住那红色,那血滴,和那些在杀戮中正在失落的生命。还有响声,撕裂着的喊叫,疼痛还有哭泣。绝望的、求救的、也还有斥责有大义凛然慷慨陈词,还有,在愤怒中的沉默。那种沉默的力量。
上官仪当然不会向这个污浊的人世求和。他或许觉得死才是最干净,最无憾,甚至是最快乐的选择。至少,他今后再不必为皇后那样残暴的女人服务了。他知道,大唐自落人懦弱的李治的手中,就已经意味了大唐的衰落。他身为李唐的臣相而又不能为李唐效力,那他又算是什么李唐的朝臣呢?所以他宁愿去死,无悔无怨,就去殉了那个对他无比欣赏的唐太宗李世民吧。他还知道,那个专权的武兆本意上是不愿他死的。她也欣赏他并需要他为她的王朝掌管制命。真正把他送进死牢的,是那个高宗,是皇帝对皇后的深层的反感和恐惧。一个男人。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因害怕一个女人这么轻易地就出卖了另一个男人,出卖了他身为天子的尊严、人格和良心。那么他上官仪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他再也不愿看到朝廷和皇室的道德沦丧了。只是,上官仪所不忍的,他的正义正直竟要遭至株连九族。武皇后不仅要他死,还要他的亲人他的幕僚们也和他一道死。这才是上官仪最最伤痛最最自责的,他可以死,而那些亲人有什么错。然而朝廷连坐的法则是不可更改的。连坐或者诛杀九族的意思就是,尽杀之。一个不留。以绝其归望。如若对罪者一族不斩尽杀绝,一旦有人漏网,将诛杀亲人的仇恨铭刻在心,有朝一日,反攻复仇,那不是在给自己制造危机吗?所以朝廷的法则冷酷。所以必得杀了上官全家,杀了他的儿子上官庭之,不能留下他的根,不能留得青山在。庭之便也无悔无怨。他生于官宦之家,自然从小懂得这家中与朝廷之间的规则。他因父亲而荣,当然也必得随父亲而枯,这是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只是不忍告别年轻的爱妻郑氏,更舍不得那个刚刚出生的眼珠一样宝贵的女儿婉儿。他临行前抱起过他的宝贝。他把婉儿紧紧地抱在怀中,流着泪亲吻着她甜丝丝的脸蛋儿,他想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时候婉儿正在安睡。她还没有被家中疯狂的杀戮所吵醒。她也没看见她父亲那异常绝望伤痛的神情,感觉不到她的小手是怎样被她的父亲放在嘴唇上亲吻着。她不能理解一个死之将至的男人同他最爱的女儿诀别时的那一份绝望的心情。她睡着,偶尔会笑,不知道一会儿会有血光照亮她的梦境。上官庭之最后将他的妻女紧紧搂在胸前。他不忍离外她们,他不想孤独上路,他甚至还想过,与其让妻子女儿配进掖庭,充为宫婢,受人间女人最重的惩罚和无尽的苦难,还不如他们一家三口一道死,死在一起,一起到天国的什么地方相聚,过他们平平安安的家庭生活。但是,朝廷的卫兵们容不得庭之再想什么,这个年轻公子的头颅就在鲜血的喷涌中落地。那是种怎样的惨烈。在亲人的身边,婉儿便是沐浴着这亲人的满腔热血,开始了她人生旅程的。
然后便是被母亲紧紧地抱着,被赶进了那后宫阴暗的永巷。那个专门关押宫婢的牢房一样的掖庭。那永远的不见天门,永远的苦海无边。
在那漫天飞舞的血滴中,又有了郑氏那咸涩的眼泪汇了进来,也掉在婉儿的身上脸上,透明的,就稀释了她身上脸上的那些亲人的血。婉儿依然不懂,那一滴一滴从母亲眼睛里坠落下来的水珠是什么。她不懂什么是眼泪,为什么会有眼泪。她依然是伸出她的小手,又去抓那一滴滴透明的东西。她玩着笑着,在母亲不停坠落的眼泪中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什么也不懂,不懂灾难,不懂失去亲人的苦痛,更不懂得仇恨。那么小的婉儿,被裹在温暖的襁褓中。只是突然地,那迷雾一般的红色不见了,接下来,是黑暗。
这就是水巷。
而永巷是什么,从此漫漫的黑暗是什么,还是婉儿所不懂的。她只是觉得慢慢地困了,她闭上眼睛,觉得她被摇晃着,在一个温柔的摇篮中。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在母亲的怀抱中。她被母亲抱着。天上是夜空中闪亮的星星。她没有心情。因为她不懂。她只是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所以她并不怕黑暗,也不怕长夜。那漫漫的无尽无休的永巷。一个一个阴暗潮湿的木头房子。紧连着。木格里一张一张向外张望的女人的脸。那么凄惨的苍白的而又是美丽的。看着,这满身血污被赶进掖庭的郑氏母女。她们或者同情或者冷漠,或者幸灾乐祸,嘴角上挂着得意的邪恶。这些被长久压抑的宫婢们早已没有了人的心肠,她们恨不能天下女人都侮她们一样,受这永无尽头的永巷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