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秉烛迎候看死亡。那么美丽的生俞,和那么宁静如水的气度。在刀光剑影中,毁绝。便也是瑰丽的死。无悔而无怨。也不枉风云的一生。只是那绵绵的情思断了。爱不再有生命可以附丽。又是怎样的哀婉而凄寂,便让那生之一切随风而去。
上官婉儿,这个和武则天一道长留于青史的女人。
婉儿不是宫中的宠妃,而是秉国权衡的一介女杰。以她的倾国倾城的智慧,还有她旷世的才华,将天下操纵于股掌之中。那是上天赋予她的使命。婉儿也貌美,但不是那种国色天香,也不曾因美而动天下。她没有可能利用她的美。那美从她一出生,就注定不能给予她帮助。甚至连性命都不能保证。于是她沐着杀戮的血。在襁褓中,那么小而柔弱的一个美丽的生命,睁大无知的眼睛,看那血色的辉煌。不知道她还看到了什么?透过壮丽的血光。那惨无人道的劫掠,然后便是长长的暗无天日的宫巷。四季的冷暖,包笼着那个掖庭宫中的女孩儿。从此婉儿不再哭泣。以为命定就是奴隶和囚徒。也不再期待,能有浮出沧海的那一天。只挨着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光,读书并且做文。以为那就是最美的生活。以为如此能终其一生。平静而安宁的。和自己的心共同着。深宫永巷中的婉儿不求轰轰烈烈只愿心里装满了她自己的内容。
但是上天不让婉儿在诗文中成长。她的心有—天突然被那个冷酷的皇后抢走了。从此,什么是成长?就是在无尽的苦难和林林总总的丑恶中。在恨里。在阴谋诡计和相互的倾轧中。那永远挥之不去的罪恶感。抛却了往日的纯真和无邪。人类容不得—颗纯净的心。这个新的群体邪恶。朝廷被无数邪恶到极致的人,组合着并a统治着。而婉儿不幸身陷其中,那是怎样的生之悲哀。在恶水中挣扎着。出污泥而不染的虚妄。也许婉儿被武则天发现时是一滴透明的水珠,而到了婉儿死期抵达的时刻,她已经是浊水污泥般的最黑也是最长的暗夜。
是谁如此塑造了这个女人?则天上帝,还有肮脏卑鄙的朝廷。忠诚和背叛。被伤害和陷他人于涂炭之中。真的爱和真的不爱。爱而不曾有的性,和淫乱中无法企及的爱,都是些什么?就是婉儿的一生。她真心爱过的男人,和她认真敷衍的男人,全如浮萍一般。无望地随风飘转。只为着生命。只为着这一个目标。急流勇进,或者,忍气吞声。就是这样,让心灵千回百转,让生命叠荡起伏。便也有挥洒智慧才华的乐趣,在其中。治人和治于人。生或者死。那死于非命的终局。
便是婉儿,庄严而平静地秉烛迎向那利剑。利剑在暗夜中那闪闪的金属的冷光。但有烛光那温暖的照耀,还有悬浮在剑刃上的那死亡的勇气。死便明亮而悲壮了起来。只留下那万卷长诗。然后再散失。散失那“惟怅久离居”的别意。再然后岁月将婉儿的诗句散失殆尽,只留下这个女人的千古英名。
在暗夜中,她看到了一片迷蒙的红色。她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血。是血的颜色在她的家中弥漫着。点点滴滴地飘洒着。落到了她的身上脸上。那么温暖的,带着咸腥的甜丝丝的味道。那时候她还在襁褓中。不知道亲人的血意味了什么,更不懂人类的冷酷和凶残。她太小了。那个小小的可爱的宝贝的婴儿。她的圆润的脸颊和樱桃一般新鲜的柔软嘴唇所交织着的,是一首新生的赞歌。一个色彩缤纷的如气泡般的对生命的憧憬。
小小的婉儿。
当朝重臣西台侍郎上官仪家唯一的后代,唯一的女公子。
蠕动着美丽嘴唇的婉儿哪里会知道她的贵为公卿的家门的显赫,更不曾了悟那沦为阶下之囚的未来的惨淡。如此的跌宕。从崖顶落到谷底。全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的捉弄。她正在被那命运的黑手抓起。这也是依然笑着的,笑出咯咯响声的,并且摇动着两只胖胖的小手的婉儿所不知道的。
这是前奏。序曲后便会拉开这个女人一生的大幕。在公元仂4年的那个苍茫的寒冬。先是武兆经历了血雨腥风终于爬上了皇后的宝座,集后宫万千宠爱于一身,又先后为李唐皇室生下了李弘、李贤、李显、李旦这四个英姿勃勃的皇子和美貌酷似母亲的太平公主。在皇室的欢乐中,唯一的不足是那个当朝的皇帝高宗李治日夜被他的痛风病折磨着。他的身体正在一天天地羸弱,而他的精神也正在一天天地萎顿。于是病重的皇帝力不从心,远离朝政。而朝中不能一天没有天子,于是拥有天子风范的皇后便只能无奈地以女人之身顶上去,垂帘执掌国家的大事。在那个时代,武皇后当然是爱着皇帝的,唯其爱,才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去宠爱别的女人。而在当时的后宫中,在武皇后的淫威下,皇帝几乎就没有嫔妃了。所余不多的能接近圣上的女人,似乎除了武兆,就只有她的外甥女魏国夫人那样的女孩子了。魏国夫人年轻貌美,国色天香。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她对他这个终日滞于寝宫的体弱多病的皇帝姨夫可能本来并无爱意,但偏偏这个可怜的圣上在病榻之上慢慢觉出了无聊和寂寞,希望枕边能有个和他说话的女人。而皇后每日代他上朝与百官周旋,政事的繁忙使他们越来越疏远。于是,在后宫中得以常常相见的姨夫和外甥女自然就走到了一起。那是武皇后为他们留下的缝隙。那时候武皇后将国家掌管得欣欣向荣,她正沉醉于政治的胜利所带给她的成就感中。她想,有她在朝堂,皇帝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心养病了。但是她想不到,那个一向脆弱的圣上竟然大着胆子同她的外甥女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以至于他竟然许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做皇后的未来。后宫所发生的这畸形的乱伦之恋,一开始是任何人都没有准备的。没有准备便没有提防,而爱的滋生常常就发生于这种没有准备和提防之间。
这当然是危险的。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武皇后被她最爱的两个亲人之间的这一段让她措手不及的爱情所袭击。
武兆怒火中烧。怎么会这样。面对如此令人伤痛的尴尬,武兆再一次觉出了她在感情世界中的无望和失败。于是大权在握且一向达观的武皇后,竟也开始召方士入禁逐魔驱邪,以泄她心头之忿。而将巫术带进后宫是违反朝廷严禁蛊祝的法则的。而当年为了爬上皇后的宝座,武兆就是以蛊祝厌胜的罪名将王皇后、萧淑妃囚禁并杖刑而死的。在那个后宫的时代,巫术是所有绝望女人的救命稻草。当她们无望,当她们痛苦愤怒,她们似乎就只能乞求那些巫言咒语来帮助她们摆脱内心的那一份深深的情感的恐惧。所以之于后宫的女人,巫术是灵丹妙药。而与王皇后、萧淑妃不同的是,武兆在厌胜的同时,还有着一种更为疯狂的复仇心理。不单单是心理,而且是行动。她是何等女人。她怎么能坐以待毙,眼看着魏国夫人一步步取代她在龙床上的位置。她更不能忍受的,是她的亲人她最爱的人对她的背叛。不单单是李治,是魏国夫人,就是她的亲儿子亲孙子,如若他忤逆了她背叛了她,她都会不顾一切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置于死地,这是被已往岁月所证明了的,更何况一个魏国夫人。
于是,在高宗李治和魏国夫人的缠绵悱恻、镂骨铭心,不知身后是凶险的时刻,看上去超然大度、不拘小节的武皇后便成功地策划和导演了一幕家宴中鸩杀情敌的惨剧。那个从此踏上不归路的女人,自然就是年轻貌美甚至已不把姨妈放在眼中的魏国夫人。仅仅是一杯家人团聚的美酒,就让有恃无恐的魏国夫人转瞬之间七窍出血,魂归了西天,让那个轻轻的皇后的梦想破碎成虚妄的碎片。
高宗李治的痛不欲生可想而知。想不到他在病中的最后的一点爱也被皇后抢走了。他对这个飞扬跋扈、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老婆简直是恨之入骨,不共戴天。于是他抱着病弱之躯,强忍着身心的疼痛,即刻行使他天子的权力,以厌胜的罪名向武兆发起了讨伐。他要废了这个无法无天的皇后。他要让这血债累累的女人滚出皇宫。他要用皇后的血,去祭那个可怜可爱的无辜少女。他要让武兆知道淮才是真正的大唐的天子、后宫的主宰。
其实,这原本是很纯粹的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个人恩怨,感情纠葛,但夫妻之间的事情一经纳入皇室,就不再是个人的而是整个朝廷整个天下的事情了。于是,李治在盛怒之中召来的第一个人,就是朝廷中专门执掌文墨的西台侍郎上官仪。硬是把一个才华横溢的今后可能会大有作为的臣相,无端地卷入到了一场后宫男女的争风吃醋中。
这位赫赫有文名的上官仪就是我们那个小小的襁褓中的婉儿的祖父。一个朝廷的命官。一位将五言诗写得绮错婉媚、独成“上官体”的诗人。那时候他正在做官的路上路青云。太宗时便累迁于秘书郎,及至高宗在位,又将这个辞采风流的上官仪累迁为秘书少监、银青光禄大夫、西台侍郎,可谓身居厄要,举足轻重。不单单是高宗器重他,就是皇后武兆也把他当作自己无比信任依赖的心腹。就是如此的—个上官仪,又招谁惹谁了?也许他全部的过错,就是太优秀太杰出,太被皇帝皇后所看重了。皇帝在愤怒的第一时刻召见他,是因为对他的信赖;而皇后在第一时间打击他,是因为他对她的背叛。而皇后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背叛了她的人。
高宗歇斯底里,只想复仇。上官仪匆匆赶来时,见圣上正满脸怒气地在大殿里踱来踱去地等他。皇上脸色严厉,嘴唇铁青,往日的温和荡然无存。一见到上官仪,劈头便说,快给朕拟一份诏书。皇后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做皇后?朕要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