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真好看,散着柔和的乳白色的光晕。就像是刚下过雨的曲曲折折的弄堂里,从一户人家的窗子,透出来淡淡的银辉,朦朦胧胧的,在其中包含的,不是冷冷清清,而是种细若游丝的温柔。
“为什么是我?”我问他。
“不是我们约定好了吗?在这里,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时间荒崖,星沉大海。没有孤零零的月下独行,也不再如孤岛雨雾中的呜咽。只是轻叹一声——我终于把你寻见了。”
“寻见了,真好。”
我在心底开出一朵花来。向着他。
“阿苏,我正在四处找你呢,我说你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原来你是找你的梦里人去啦。”
段岸平不知何时,从暗影里跳出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带裤,西服被顺手搭在挽起的胳膊肘上面。在纯白的衬衫口处,系着一个小小的,酒红色的蝴蝶结。
我忽然想起刚才和苏流酥的话,若是被他听到,岂不是很尴尬?脸上滚过一阵热烫。
“什么梦里人?”苏流酥皱着眉头问道。
“忧哉忧哉,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可不就是你的梦里人嘛。”
段岸平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说着话。他的样子,活像是私塾里面的教书先生。
“噗。”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要再念下去啦,小岸,我猜这是你唯一记得全的诗吧?还记得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先生让你背诸葛孔明的《戒子书》,你在台上啃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完话。”苏流酥揶揄道。
“阿苏,你别拿我说事,你文采虽好,但风流韵事也是我们谈资的重彩,我还记得…”段岸平神飞色舞地说着。
“唉,说什么糊涂话。”苏流酥打断他的话。他抿着嘴,好像不待见说这话。
我在心里不免有些困惑,原来苏流酥还是个多情郎。不过他既然在意我,就肯照顾我的情绪。这样微小的关照,让我心里泛起几丝暖意。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清平,不行,你快给我讲讲。”樱仪见我们谈到正欢,也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这位是?”段岸平问道。
“这位是我的好友,徐樱仪。”我说道,“樱仪,这位是苏流酥,这位是段岸平。”
“哦,原来你就是苏流酥啊,清平可是常把你挂在嘴边呢。”樱仪半遮半掩地说着,我也不见得想拦住她,因为这种话,毕竟是局外人说来合适。
“她是怎么说我?”
“说你是月亮上的苦力。”
“什么?”苏流酥瞪大了眼睛。他半头雾水。
“月亮上吴刚伐树,不也是苦力么?你是月亮上的人儿,一片冰心,不食人间的烟火。”她说完,便忍不住嗤笑起来。
大家听了,随即觉得有趣,便都畅怀地笑了起来。
“别听她胡说,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这妮子太爱胡闹了,回去看我不打理你。”我嗔怒道。
“不碍事的。她这个样子,倒挺率性可爱的。”苏流酥笑道。
“你叫徐樱仪?哪个樱?哪个仪?”段岸平追问道。
“樱花的樱。心仪的仪。”樱仪随口答道。
“见到樱花盛开,心仪,便采撷下一朵。可是这个意思?”
“这名字是凌姐给我取的。从我记事起,就已经不晓得自己以前的名字了。什么意思,我也不甚明白。”
“哦,原来是这样啊。”段岸平痴痴地望着樱仪,他急着想找出聊天的话题,可是只能沉默着。
“今天也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两位姑娘了。我们先告辞了,改日再聚。”苏流酥说道。
“嗯,两位慢走,改日再聊。”我想着他们太晚回去,终究是不好的,就想着他们快些走。
段岸平似乎还有些不舍,但也只好跟着苏流酥走远了。
大厅里面的人,已经变的疏散了。不知为何,我觉得太阳穴上一阵刺痛,想着下面也没有要出场的节目了,就和樱仪说,先回去睡了。
回到住的楼上,只觉得楼里面空荡荡的,安静极了。绣花鞋踩在地板上,留下细细的回音。
楼梯曲曲折折的,走到二楼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声。
压低了脚步,我循着声音走去。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然而是被刻意压低的人声,仿佛是沸水里气泡的咕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能大致分辨出有男声,也有女声。
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就接着走下去。没想到忽然听得女人的一声呻吟,仿佛是一声猫叫。走近了些,再近了些,在一间拐角的房子前站住了。我晓得,声音定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那房子平日里是被锁着的,此时门上的锁却不见了,门还没有关严,留下了一道小缝。
细细听了,脸上一阵滚烫。男人的声和女人的声音纠缠不清。我想着,这些事情,自己因为好奇而去探寻,终究是不好的。若是被人知晓了,说不定还会留下恶名。就抬起脚步,打量着早些走远了。
“你为什么不帮我?”这一声女子的声音从屋子里面传来。我顿时觉得脚上如赘千斤生铁,一步也走不了。
那女人的声音,我是熟悉的。然而我还是不信。
“这不能怪我。”
这一声,更让我如遭雷劈。我立在门前,一种巨大的网,仿佛包络着我,让我再也动弹不得。那男人的声音,也是我熟悉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有一瞬间不真实的恍惚。踩着小碎步,我仿佛被它深深地吸引着。
扶在门前的墙上,我透过门缝朝里面望去。昏暗的灯火里,女人和男人正在行着云雨之欢。而这一望,证实了我的猜测是对的。
床榻上,瑶信子和老赵正在行着苟合之事。
老赵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他忽然转过头,朝着门的方向望去。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他的目光里尽是狠毒,忽然心突兀地跳动了一下,我呆滞在那里。
“谁!”他叫道。
我被吓得向后连退了几步,转身,就飞快地下着楼。下楼的时候,我的腿是发抖的。我怕若是他晓得知道这秘密的人是我,我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眼泪在眼角泛起,风吹的我眼睛是酸痛的。我拼了命地跑着,跑下楼,最后躲在楼后面的草丛里。
一阵恶心的滋味,从胃里涌出来。肮脏,压抑,潮湿,泥泞。刚才的一幕幕,挥之不去。瑶信子的话,萦绕在我耳边。——“你为什么不帮我?”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交易?
若是我没有记错,今日是农历十五,月亮格外的圆,我抬起头,望着月亮。它冰冷地照着世间百物,清晖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