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周六,吕翔提议,当天晚上两个人去吃个大餐,看场电影。父母来之前,吕翔和顾晓蒙经常这样过周末,他们曾一度认为这是最没创意最无聊的方式,只不过两人已经结婚过日子,不能再玩什么浪漫了。不想,自从爹妈来之后,两个人居然就没进过电影院。回想起来,原来那种晃晃悠悠过周末的时光,不仅是浪漫了,简直都浪荡了。
当晚,吕翔特意换上了自己露膝盖的裤子,露腋下的衬衣,撑了两斤发蜡好好给自己拾掇出一个造型。最后一根头发稳准狠地立在它应有的位置后,吕翔觉得不对,晓蒙怀孕了,连洗发水都不敢乱用,自己弄这么多发蜡不是毒自己儿子么,又赶紧进厕所拿肥皂给自己洗了个澡。这么一折腾,耽误了时间,大餐只能改拉面了。酒足饭饱的两个人,买了好评如潮的一部爱情喜剧电影的票,去看穷丑挫黄渤大战高富帅高以翔,跟白富美林志玲求婚的故事。
全场都又哭又笑的时候,吃多了拉面,血氧含量下降的吕翔,搂着怀孕的媳妇,在电影院舒服的座椅、昏暗的灯光中,呼呼大睡。两个疲惫太久的人,在林志玲姐姐温柔的声音、全场观众唏嘘赞叹中,获得了差不多一整年里质量最好的一次睡眠。出了电影院,别的观众讨论着情节意犹未尽,吕翔和晓蒙揉着惺忪的睡眼意犹未尽。
“以后还是不要出来看电影了,周末在家弄点吃的,好好补觉吧,最近怀孕,总觉得累。”晓蒙不好意思地向吕翔提议,她以为吕翔好不容易有兴致搞个约会,自己居然睡着了。
结果吕翔也不好意思地承认:“是啊,太困了,而且林志玲说话太温柔了,我从她说第一句话就开始犯困,睡了整场。”
晓蒙笑了,此刻,漂亮的小马已成浮云,吕翔还是那个吕翔,她亲爱的丈夫也在这里。北京的夏天真是温柔,清冽的晚风吹佛着晓蒙的长发,在橘色的路灯下,她看起来圆润又红润,除了比大学时多了一点端庄,岁月没有给她留下更多的遗产。吕翔看着难得如此放松的妻子,做了一个决定,如果有那么一天,他的爸爸病了,他一定不会让妻子累守病床前,他一定不会赞成任何一个24孝好儿媳。他要赚钱,赚很多的钱,给他的父亲雇护工、雇保姆,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康复机构,而他的妻子,永远只属于他和他的孩子,属于她自己。
亲力亲为并不是衡量孝顺与否的唯一标准——吕翔在心里豪气冲天地呐喊,为自己有这样的觉悟激动自豪……然后,现实照着吕翔的脑袋就是一记闷棍。
晓蒙的电话响了,警察让她去接她母亲大人。
“我妈?不可能吧,她在养老院啊。”晓蒙脱口而出。
但对方只是让晓蒙快点去某某医院,其他的事儿,等到了再说。晓蒙一听去医院,有点着急,大晚上的母亲跑出来不说,怎么还被警察送到医院去了?不断催促吕翔快点开。想着回家好好睡上一觉的两个人,只得调转方向盘,去了离家两站地的一个医院。而刘美琴正在跟照顾自己的护士拉家常:“姑娘,你多大了?有对象没?我儿子挺不错的,也没对象,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民警告诉晓蒙,一个小时前,刘美琴在街上拦住了巡逻民警,说自己找不到家了。但她只能报出自己子女的名字,和一个停机一个成空号的手机号。身上又没有任何能说明家里地址的东西,刘美琴身上又带着伤,派出所带刘美琴去医院检查。医生担心老人说不清楚,耽误病情,就给刘美琴全身做了坚持,很意外地从刘美琴脚上发现了晓蒙的电话,打通了。
刘美琴头上粘了一块纱布,脸上有淤青,晓蒙也不知道这时候该问谁了,拽着警察就问:“我妈伤得严重不,怎么受的伤,为什么会受伤?”
吕翔看了一眼丈母娘提供给警察的两个电话,一个是弟弟在国内的电话,一个是自己大学时用的号码,现在早就不用了。
警察无奈地看着晓蒙:“我们也想知道,但你妈什么也说不出来。”
吕翔解释丈母娘有老年痴呆,刚送到养老院去找人看护,没想到这么快就跑出来了。
警察叔叔兴许是调解了太多家庭纠纷,惯性思维劝了晓蒙几句:“养老院毕竟没有家里照顾得好。”
吕翔生怕晓蒙改变主意,赶紧跟警察解释: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要生小孩,再加上没有专业的护理这种病人的经验,才找了个有医生有资质的养老院,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他会考虑给老人转院的。
这时,吕翔的电话响了。对方是养老院的院长,上来就跟吕翔道歉,说刘美琴趁值班人员查房的时候,偷了人家的钥匙,溜出来了。他们已经报警了,希望如果刘美琴回家了,吕翔能通知他们一声,他们马上派车去接。
晓蒙一听就把电话抢过来:“你们什么意思,我妈自己跑出来,身上还带着伤,你们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吕翔也拉着警察咨询:“哥们儿,辛苦你们了,你看这事儿,如果真是养老院那边的问题,您是不是得陪我们走一趟,需要取证什么的么?”
“这个你得先报案,你报案养老院虐待老人,我们去查。”
一听事情严重了,自己又无凭无据,晓蒙决定先稳住:“麻烦您了,大晚上的,我们这边先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再报案。”
警察一走,晓蒙就要求吕翔带着自己和母亲去养老院讨公道,被吕翔拦住了:“你这大晚上的去那干嘛啊,先把妈带回家睡觉,你也赶紧给我休息,明天我去找他们,你挺个肚子就不要瞎跑了。”
也只能这样了,第二天一大早,晓蒙就起床洗脸刷牙要跟吕翔一起去。吕翔拗不过她,又不能把丈母娘一个人放在家,只好一家三口又组团上了路。到了之后,院长早就准备好了,养老院不比幼儿园,除了压根不想管的,剩下那些子女把老人送进来,大多是没有办法。一般老人有个小伤小病,家属也都能理解,养老院嘛,虽然不怎么赚钱,但好歹是个卖方市场。
院长告诉晓蒙,他调查过了,毕竟养老院不是监狱,如果老人要偷钥匙跑出来,他们也不能怎样。
晓蒙一听火就上来了:“那我干嘛非要把我妈送到你这来,我妈是特殊老人,我就是看中你们这护理得好,才送进来的。现在这是怎么解释的,我妈带着一身伤,还跑出来了。”
“我问了护工,你妈这也不是第一次想跑,之前都给护工拦下了,你妈还不让给你打电话。你妈这种情况,我们承认我们是有失职,没管好钥匙。但老人为什么想回家,你们问过么?”
两人都放弃了找刘美琴对质,因为问刘美琴,她也不会记得。回养老院的一路,刘美琴都在努力回想自己干嘛非要偷钥匙跑出来,但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了。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事,她费尽力气要跑出来找晓蒙,就是怕自己忘了吧,但还是忘了。也许是在某一个颠簸的路口,就把反复念叨的事情,丢掉了。
吕志高得知自己儿子来了,跟人斗地主正赢着,也赶紧跑来了。大致听了个来龙去脉,“卧底”吕志高把在养老院的情况跟儿子大致交代了一下:环境确实不错。开始几天,吕志高也以为自己的养老院生活注定是一片凄风苦雨的,虽然这里吃穿护理等等硬件都不错,但他总觉得精神上很寂寞。后来他发现了,养老院就是一个小社会,跟他一样身体硬朗、精神焕发,因为各种原因住进来的人虽然少,但总归是有。这些人不需要护理和照顾,大部分时候组织起来打牌、下棋,偶尔还外出搞个活动。
吕翔算稍稍踏实了一点,他一直自责自己没好好考察,把丈母娘送进了败絮其中的养老院。拉过晓蒙在一边劝:“晓蒙,你听我说,咱妈受委屈了,但是我爸也跟我说了,这确实不错。就算咱自己照顾,你能保证没个闪失么?”
晓蒙平静了一下:“院长,如果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怎么办?”
院长也老大不乐意:“我们肯定是不希望下次再发生这种事的,但你妈情况比较特殊,她如果就是痴呆症吧,她也不会有那么多想法,我们就按老年痴呆的流程护理。她如果是没什么事儿的老年人,我们也有流程,肯定都不会出事。要不是你爱人当时不同意,你妈现在就该在特殊房间住着。”
晓蒙看看吕翔,吕翔冲晓蒙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答应。
晓蒙接着说:“我妈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我们就在正常房间住着,而且她和秦阿姨相处得也不错。”
“那我没法保证你妈下次不出事,你们换其他的地方吧,我这儿条件有限。”院长把脸一拉,“你们要真觉得是我们护理有问题,你们尽可以去告我们,我奉陪。没天理了,当初你自己哭着喊着要进我们正常区,老太太情况不太严重,我们也给你们安排了,出了事儿到过来找我们麻烦。”
院长觉得这家人估计又是借题发挥,想要钱的。这种人,他这些年没少见:有把老人扔下不交钱就失踪的,还有活着不孝死了嚎丧的,明明是正常的生老病死,非说他们护理不当。
晓蒙刚要着急,又被吕翔拉到一边:“行行,不好意思啊,院长,我们先送我妈回房间。”
出了院长办公室的门,晓蒙就问吕翔:“干嘛不让我妈去特殊护理部?”
吕翔苦笑:“你是没见过,那差不多赶上临终关怀站了,我进去看了一圈我都压抑,更别说你妈了。有老年痴呆的,都比你妈这个情况要严重得多。还有各种慢性病的,瘫痪的,卧床的。我怕把你妈送那,你受不了。”
晓蒙很感激吕翔的细心,但这次的事儿,她又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下次再出事儿可怎么办呢:“如果我妈病情再严重,实在不行只能送特护了。”
两人小声合计着,红人吕志高一路和他的老伙计们打着招呼,送刘美琴回房间。此时正是养老院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但依然有吃了早饭躺在床上的老人,已经入睡或尽力入睡,有人在说着梦话。活动室的电视万年不变f
放着综艺节目,几个老人木讷迟滞地盯着屏幕。即便隔着墙壁,都能听见某个房间里老人的咳嗽声。空气里弥漫着因为新陈代谢变缓慢而特有的“老人味”。
顾晓蒙转身看看母亲,刘美琴可怜兮兮地站在女儿身后,死活不愿意进房间。秦阿姨看见刘美琴,高兴地拉着她的手:“你可回来了,着急死我了。”
晓蒙赶紧问:“秦阿姨,你们住这一切都好吧,生活什么的?”
“好啊!我儿子亲自考察过的养老院能不好么,我们住这就是享福来的,这跟我们家似的。”秦阿姨虽然有夸大的成分,但一路走过来,看着正陪老人聊天、剪指甲、遛弯儿的护工,午饭的菜单,整洁的环境,大致也能猜到是不错的。
晓蒙苦笑着拜托秦阿姨:“阿姨,我妈,你知道的,有时候可能不大清楚,麻烦您多担待,有什么事儿,赶紧通知我。这是我的……”
晓蒙想掏个纸记电话,被秦阿姨拦住了:“不用,我们这联系卡上都有。老刘,我想起个事儿,那天你找的那个存折呢?赶紧给你闺女。”
“什么存折?”
“就你的存折啊,还有首饰。你跟我说,让我提醒你,到时候给晓蒙,让她给你收着。”
刘美琴一脸茫然:“我忘了放哪了。”
秦阿姨早料到如此,组织大家又开始翻。晓蒙和吕翔都说不用了,不想再翻了。刘美琴和秦阿姨却坚持,必须翻出来。
吕志高跟晓蒙说:“你就帮她找吧,别管钱多钱少,做老人的,年纪大了,操心的事儿也多。”
结果,找钱的过程中,找到不少刘美琴给自己记的提醒,大致是想办法把钱给晓蒙送过去。秦阿姨在一边唏嘘,说老刘不容易。秦阿姨告诉晓蒙,刘美琴因为自己记性不好,总是觉得东西丢了,跟秦阿姨讲过之后,秦阿姨就得提醒她一次,她有病,是病闹的。但秦阿姨在的时候还好,秦阿姨的儿子有时接她回家,刘美琴一个人的时候,不定怎么胡思乱想的。
钱终于翻出来了,刘美琴把它塞在床底下。看见自己“失而复得”的存款,刘美琴很高兴,当着吕翔和老吕的面,把钱地给晓蒙:“拿着,密码是你爸生日,当年你结婚也没给你啥,这个钱和这些首饰,都给你。”
晓蒙想推,刘美琴直接越过她,把钱塞在女婿手里:“你拿着,不许推,晓蒙不要就给我孙子存着上大学。”
一家人正在你侬我侬的时候,院长来了,拿了一纸免责协议让晓蒙签:“你妈要是不想进特护部,你就把这个签了吧,将来别有什么事儿。你们来闹,我们可担不起。”
晓蒙当然不能签这份协议,签了不等于刘美琴在这成了管不管都行的“免责”老人了么:“院长,能不能再商量一下,想个解决办法。”
“这就是解决办法啊,刚才我去保卫处调监控了,你妈那可是执意要出门,绕过了我们好几次巡逻,为了勾挂在值班室里面的钥匙,翻进去还摔了一跤。要么,你把你妈转到特殊部去,但是现在也没床位,你得等,要么你把这个签了。”
晓蒙看了一眼协议,大致就是说母亲再出什么事儿,除了故意的虐待,养老院概不负责。如果她是养老院院长,除此之外,她可能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吧。
“没有第三种办法了么?”
“你妈既然这么想回家,你们也可以考虑在家护理。”院长叹了口气,“谁没有父母啊,我理解你们要求高,但客观现实在这摆着,肯定是护理不起也没经历才会把老人送到能护理的地方。既然送来的,你们也得相信我们的专业判断,你妈最好进特殊部。你要能同意,我给你想想办法。”
晓蒙和吕翔交换了一下意见,吕翔决定带晓蒙再去特殊部考察一下。情况也没有比吕翔形容的更糟,就是压抑,像是整个人掉进冰窟窿,又被人封了出口的压抑。晓蒙的心里还在做斗争,刘美琴已经率先表示反对了:“我不住这!我要回家,我说什么也不住这。”
压死刘美琴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轮椅上偶尔发出嚎叫声的老年痴呆症晚期老人——护工给他喂着饭,粥就从他嘴角流出来。一瞬间,孤独寂寞与无助,对自己未来的惶恐击垮了刘美琴:“我不住了,我要回家!”
晓蒙赶紧说:“那咱们还住原来的地方。”拿过协议,准备签。
刘美琴对着女儿、女婿和亲家,特别委屈地大哭:“我想回家啊!想回家。”
一下子,晓蒙心软了,之前为了孩子硬起心肠软得像微波炉加热过的雪糕。她盯着那纸协议,也掉下泪来,没有说话。刘美琴见晓蒙的态度有松动,一手拽着女儿,就要逃离现场:“快带我走吧,你把我留这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事已至此,毫无办法。几人临走前,院长最后把晓蒙拉到一边劝她,住养老院就和入托一样,子女也得帮助老人适应几天,像晓蒙这样的“家长”,他们也会很头疼。
“我们真的不是不负责任,老人不是小孩,我们也不能关着他们,但你们也知道,老小孩老小孩,就跟小孩一样。”
“院长,我不是觉得你们这不好才带我妈走,我就是……我妈这样,我也没办法。”晓蒙无力地解释。
而吕翔问他老爹愿不愿回家,答案非常意外:“反正钱都交了,我再多住几天。这挺好的,围棋象棋麻将啥都有,打麻将居然能凑奇四个老头不用带老太太!我再玩两天再回去。”
回去的路上,刘美琴“再度”知道了晓蒙怀孕的消息,又惊喜了一次。母女俩聊天时,吕翔一言不发,他感到,自己之前看到的美好前景,正在崩塌。他像一个沙漠里寻求水源的人,向着海市蜃楼一往无前,走到了才发现,黄沙背后还是黄沙。
晓蒙在家陪了母亲一天。晚上,吕翔等丈母娘睡下之后,想跟晓蒙谈谈,主要意思是她不能因为这么一点事就改变主意。晓蒙有点纠结,一边是她都快连自己名字也忘记的母亲,为了给自己送“嫁妆”,偷了钥匙,历尽险阻从养老院跑出来,哭着喊着不想再回去的母亲。一边是丈夫、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