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蒙带着新生的喜悦起床后,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关于刘美琴得了不能做饭的病的善意谎言也不攻自破,刘美琴想了个办法,她在炉子旁边放了个闹表,定了五分钟。期间不管她在忙什么,五分钟之后闹钟肯定会提醒她去照看炉子。晓蒙对母亲想的这个办法,除了鼓励与宽厚的微笑,也不能再说了什么了,她总不能告诉母亲,实情是最大的威胁并不是忘记炉子还烧着菜,而是忘记定闹表,或者定了闹表也不知道闹表在闹什么——母亲对于自己的病,所持的态度还是过于乐观了。假如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或者,扩大这个范围,假如人们可以通过制定行为准则的办法来规避老年痴呆症患者因为大脑萎缩、忘事儿所产生的风险,那老年痴呆症,恐怕也就不再是世界性的医学难题了。
吃过母亲做的营养无公害早餐,晓蒙信心十足地去上班了。办公室的同事对她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了哪句话再捅了马蜂窝。高三组的某位老师有个5岁的儿子,正是看电视上的人贩子出镜隔着屏幕都能用口水把对方淹死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直接跟晓蒙提出来,有什么困难找学校、同事帮忙解决,但孩子是无罪的。一句话捅破了暧昧的窗户纸,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参与了讨论。一时间,大家把该说的不该说的,竖着耳朵听晓蒙打电话得到的消息全印证了。
此时,孕激素又开始撩拨晓蒙的心弦,集体的温暖差点烘得她热泪盈眶,她不太理解昨天以前的自己,为什么还能坚持想要打掉孩子。现在她不再坚持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准备正常上班下班,不折腾也不准备,如果这个孩子命大就是母亲说的缘分;如果注定留不住,她在怎么保也没有用。按吕翔的话说,就算生块牛黄,她也认了。
这个决定下完,晓蒙想通知一下吕翔,想想觉得自己这两天做得有点过。必须以一个比较隆重的方式通知吕翔,第二天一大早,晓蒙起得很早,她想去妇产科碰碰运气,如果能挂上号,她要照个B超,把照片发给吕翔。但还没等她出家门,吕翔就在楼下电梯口堵住了她,跟她商量把刘美琴尽快送到加拿大去。
“如果你不方便,这个坏人我来当,我让晓松把你妈接走。”吕翔来真格的了。
晓蒙那种想制造惊喜的心情,被兜头泼上一盆凉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妈只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之一,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而且我现在已经想……”
“通”字没出口,就被吕翔打断了:“不就是没备孕嘛!其他还有什么。你还指望把你妈的病治好,再帮你带孩子么?”
“别再拿我妈说事儿了,我生。”晓蒙赌气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一举毁了吕翔不知道的惊喜。
“你生就更得拿你妈说事儿了,你生就更得让你弟早点来接你妈了。到时候你妈再办出点什么事儿,弄伤了咱孩子,我,我……我到时候连杀人的心没准都有了。”吕翔一想到丈母娘已经是个得了病的危险分子,而这个危险分子将来要跟自己的孩子出现在同一画框,他就自我代入并感到紧张,并由这紧张催生了生理上的恶心。
晓蒙特别想站在对的立场,批判做着把老母亲背到山上等死一样行为的吕翔。但她错愕地发现,她居然内心是赞同吕翔的。但她脑中一晃而过自己背母亲上山等死的画面,果断反对:“不行!”这句“不行”说得如此大声,像在提醒内心着另一个自己。
“行不行的,就这么定了。”吕翔坚持。
“一定有别的办法的。”晓蒙自己先没了坚持的勇气,“至少也得给晓松留几天时间,让他在那边找好房子、医院什么的,不然我妈就这么过去,怎么过啊?”
“你妈来的时候也没给咱们准备时间。”
“可咱毕竟是在国内啊。”晓蒙说着说着又有点难过了,“你以为我弟弟真在加拿大过的是什么好日子么?歧视不在表面上说,但一直都有,收入加上他老婆的够生活,但肯定不像我们这样。吕翔,我妈肯定是要走的,孩子这不还没生出来么?等生出来,我肯定送走她还不行么?而且,我妈现在除了忘事儿也没碍着谁,如果她真闯祸了,不用你说,我亲自送她走。”
“你现在又拿孩子说事儿是什么意思呢,在医院的时候不是还跟我说胎儿质量不好,想打么?怎么孩子打不打都是围着你妈转的呢?你妈必须走,你给我安心保胎。过两天我安排好了,就把你妈送走。”吕翔主意已定,通知完毕,转头离开了。
晓蒙站在原地,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是啊,道理都让自己说了,但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家的每个人都好:如果她能靠把自己折腾死,让吕翔不用跟着自己瞎操心、公公安享晚年、孩子顺利出生茁壮成长、母亲的病就凝固在这一刻,她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可是晓蒙忽略了一点,她的这种付出是排他性的,她不想带着吕翔一起跳苦海的后果就是吕翔自己去找苦海陪她跳。
从家里搬出来的这几天,吕翔的心情如同坐上了悬挂式过山车——震惊恐惧兴奋的同时还有点刺激和恶心。一开始,他觉得都是晓蒙的错,埋怨妻子一意孤行做了决定,自己差点连知情权都被剥夺了。自从那天晚上陪晓蒙去了医院后,吕翔一连几天没有再主动找过晓蒙。连吕志高劝他回家再跟晓蒙聊聊,都被他直接撅了回去。
冷战开始后,最苦的就是吕志高,吕翔自己跟晓蒙闹脾气,连他爹也必须旗帜鲜明地不能回那边吃饭了。早饭还好,吕志高晨练的时候顺便买点豆浆油条。午饭晚饭就比较麻烦,路边的暗黑料理小馆子合吕志高的胃口,但总让人担心不那么卫生。想要干净安全,就得听吕翔的招呼吃外卖,吃了几天粤鲁川湘大菜,上顿红烧肉下顿烤羊腿地过足了肉瘾之后,吕志高惊觉照这个吃法,爷俩每天光吃饭就得干进去两三百。父亲坚决要省钱,吕翔也无所谓,他在家SOHO那么久了,各类快餐外卖电话烂熟于心。他敢说如果丈母娘的病能遗传给女婿,他未来也有这么一天的话,最后忘记的肯定是外卖电话。爷俩又吃起了各路快餐。汉堡包、日本牛肉饭地一路吃下来,钱是省了一些,但吕志高也渐渐有了生无可恋的感觉:不论是贵的贱的,外面的饭就是没有家里做得好吃啊。
吃了两天洋快餐之后,一辈子没主动下过厨的吕志高,在一个饿得五脊六兽的中午,吕志高拧开了出租房的煤气灶,按电视节目教的方法,给儿子和自己煮了一锅西红柿鸡蛋面。这一刻对吕氏父子的意义,不亚于类人猿从树上下来了,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抖起了太空步。吕翔吃得满脸冒汗,激动得甩开腮帮子,一口汤都没剩下。
吃了几天来一顿舒服的饭,吕翔的血糖水平直线上升,思路也打开了,笼罩在眼前的怨气,也被一股清朗之气所取代。他觉得,似乎,仿佛,好像,可能,没准也不全都是晓蒙的错。一旦换位思考的闸门被打开,理解宽容就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为了拯救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吕翔的大脑前所未有地转动起来。他打开电话,快速地在网上搜索提供特殊护理的机构。毕竟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70后,虽然嘴上说说,赶走丈母娘的事儿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只能想着怎么尽量把自己媳妇解救出来。但一圈电话打下来,护工保姆有资质的都贵,还不能包全天,性价比最高的办法就是把丈母娘送到能照顾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养老院去。但这种养老院,又少又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也都没有位置了,都让吕翔再等等。对方很直白地告诉吕翔,养老院照顾得当,老年人生活幸福健康,寿命就长,目前还无法判断什么时候能空出新的床位,但可以肯定的是,有老人去世才有新床位。
一连几天,吕翔都在打电话联系人、出门踩点中度过。为了给丈母娘在养老院寻得一张床,吕翔也算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最终,他敲定了几间,甚至把卖母亲坟地的钱取出来了一些,给人家交了高价定金,让本来没有床位的养老院无论如何在他送老人来的时候,给他加张床。或者,一有老人送医院抢救就赶紧通知他,等那边抢救不过来,他马上交钱办住养老院的手续。
吕翔跑外勤的这几天,刘美琴私下没少跟吕志高通信儿。吕志高知道儿子在忙着给刘美琴找养老院,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亲家,特别又是对方都让刘美琴等着填死人的空位,听着特别别扭。但他又觉得儿子做的是对的,所以只跟刘美琴说,吕翔这两天忙工作,白天黑夜地画图,没有跟晓蒙生气,就是怕影响她们母女俩休息,忙完了就回去了。
吕志高哪知道,刘美琴私下跟自己通气儿,才不是为了试探吕翔到底还生不生晓蒙的气。她是在打探敌情,她的待完成重大事件记录表上,第二条就清清楚楚写着:“解决吕翔的浮躁问题,解决不了就不去加拿大,有一个女的,姓马,重点关注。”
而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刘美琴收集到了更多的信息。吕翔总是上午开车出去,晚上再回来,哪像吕志高说的那样,白天黑夜地忙画图啊。刘美琴坚信这老小子跟儿子一起有事儿瞒着她们母女。但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她又不想动了晓蒙的胎气。就每天雷打不动地守在窗户前面,看似浇花,摘烂叶子,实际上吕翔几点出门,几点回家,她都在小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几天下来,晓蒙养的那几盆薄荷让刘美琴薅成了光杆,刘美琴对吕翔也准备开始进一步行动了。
这天早晨,晓蒙吃了早饭上班走了,刘美琴也开始她每天的土拨鼠瞭望行动。她看吕翔开车出了小区,也换好衣服,直扑吕翔的公司,她决定去会一会女婿,看看吕翔到底画的是房屋图还是美女图。
刘美琴到了吕翔的公司,跟前台小姑娘说要找吕翔。前台客气地告诉她,吕翔在家办公,如果有需要可以给他打电话。刘美琴从牙缝里龇出一声冷笑,这是蒙我呢,跟前台交代好了,说自己不在公司对吧。
“没关系,我是他丈母娘,我在这等他一会儿。”刘美琴自己招待自己坐在了张总为公司风水设置的、从未有人做过的椅子上,随手给人家摆在财位的金鱼喂了一把鱼食。
前台听说是吕翔丈母娘,也就不再多问了,肯定是吕翔跟家里说要来公司,人家才找过来等的呗,给刘美琴到了一杯水,就忙自己的事儿去了。此时正是上班时间,每个到公司来的人,都发现公司的财位上坐了个面生的老太太,以为是谁的客户。但直到上午十一点,这位大娘还端端地坐在财位上,一些好事儿的就开始打听。
听说是自己师傅的丈母娘,小马惊出了一身白毛汗,这还了得!丈母娘大人在公司等了一上午,自己不但不知道,还又是吃零食又是看视频地偷偷玩了一早晨,这放在过去,是欺师灭祖的罪名,肯定要被抓去浸猪笼的吧。小马赶紧小跑,把丈母娘大人从财位请到了会议室,给丈母娘大人的白水换成了热茶。
刘美琴看小姑娘长得漂亮又对自己这么热情,就多问一句:“姑娘,谢谢你啊,你叫什么啊?”
“呵呵,阿姨,我姓马,是我师傅带的徒弟,您叫我小马就行了。”
听说对方姓马,刘美琴之前的溢美之词,统统在心里转化成了一声呸:好看个屁,长了一张狐媚的脸,就知道勾引别人家老公,还跟我玩皮笑肉不笑,想鸠占鹊巢啊。
看刘美琴一直微笑,不说话,小马就转身出去给吕翔打电话了:“师傅,你什么时候来啊,你丈母娘等了你一上午了。”
吕翔正在一个远郊的、据说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养老院里磨嘴皮子,忽然接到线报丈母娘去公司等了自己一上午,一猛子没反应过来:“谁?我丈母娘?什么丈母娘?”
“我猜,是你老婆她妈。”小马说。
“她去公司干嘛,谁让她去公司的?”
“我也不知道啊,她都坐一上午了,说你今天要来公司,要等你。”
吕翔整个上午办事儿都不顺利,正在烦躁:“你跟她说,我不去公司,让她直接回家。对了,小马,我丈母娘不太记路,你帮我个忙,中午吃饭的时候,你帮我把她送回去,来回打车钱我回去给你……”
小马也不知道吕翔跟丈母娘是怎么一回事儿,得令就返回会议室去找刘美琴:“阿姨,我师傅说他今天来不了了,让我送您回家。”
刘美琴的火儿噌的一下就起来了:怎么个意思?自己不来还让这个小骚蹄子把我打发走?哦,你不来公司她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老娘等了你一上午了,你说不来就不来,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刘美琴皮笑肉不笑地对小马说:“小马,谢谢你,你让吕翔自己跟我说。”
小马话里话外地咂摸出一点火药味,颠儿颠儿跑出去,到茶水间压低了声音给吕翔打电话:“师傅,你丈母娘好像生气了,她让你自己跟她说,要不你还是来一趟吧。”
“我怎么来!我在顺义呢!我来了就下午了!”吕翔在电话里冲着小马吼了起来,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不是对你啊小马,唉,我这个丈母娘净给我惹事儿。这就回去。”
吕翔刚开车上路,本来还想沿途再去一家养老院考察一下,就收到了小马的短信,让他快马加鞭地来:丈母娘在财位坐了一早晨,生生地把张总改风水的金鱼喂死了,一把一把的鱼食啊,都不知道鱼是撑死的还是咸死的。张总开会的时候大发雷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鱼死了。时间紧张真是愁人,吕翔手握方向盘唉声叹气,当即在心里的候选名单里划掉了郊区几家养老院。万一丈母娘在顺义、平谷、大兴又捅了篓子,他也不能天天往郊县跑啊。
吕翔紧赶慢赶,终于抢在中午吃饭、单位没什么人的时候进了公司。刘美琴写了一上午见到吕翔之后要说的话的草稿,发言已经从半个小时扩展到两个小时,但看见女婿的一瞬间,她只能想起一句话:“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刘美琴饿了,整整一上午,不停地打草稿,让她消耗巨大,前胸贴后背。吕翔也饿了,本来想带着丈母娘随便吃点,但临出门,看到公司财位上翻了白的死鱼,想想自己兜里养老院的章程,他改变了主意。开车带着刘美琴到了晓蒙学校附近的一间西餐厅,给晓蒙和自己老爹打电话,让他们到餐厅吃饭。
“妈,以后去加拿大,都是吃西餐的,今天先带你适应适应。”吕翔解释。
刘美琴坐在放鲜花烛台刀叉的餐桌前,局促地翻着菜单:“啧啧,太贵了,回家吧,我给你弄点西红柿炖牛腩吃,这洋荤等到了加拿大再开吧。”
“妈,你想吃什么随便点,正好我跟晓蒙也好久没出来吃饭了。”
吕翔这么说,刘美琴就识趣地没再提回家的事儿:也算这孩子有点心,知道选个好点的地方跟我们晓蒙赔礼道歉。要不说,关键时刻还得有个当妈的,没有这么强大的攻势,哪有蜜一样甜的生活啊。
刘美琴终于回忆起了吃饭的目的,她是要跟吕翔谈谈的呀,怎么把晓蒙和老吕又招来了,趁着这两人还没来,刘美琴赶紧掏出了自己的演讲稿:“吕翔,有些事儿,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