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刘美琴的冷幽默折服了,一群玩乐队的小年轻,当即表示要为刘美琴创作一首老年痴呆症之歌,旋律很简单,就是每次都即兴演奏不同旋律,以突出“忘记”的主题。在这种悲怆又融洽的气氛里,刘美琴完成了她伟大工程的第一步。
而家里,晓蒙已经跑到警察局去报警了,失踪不到24小时,警察没法立案。晓蒙绝望了,在警察局里跟警察吵了起来,被吕翔生生拽了出来。吕翔开车带着三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晓蒙摇下车窗,伸长了脑袋,一路呼唤她妈,引得无数老太太侧目回头。
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与紧张,从顾晓蒙的心脏一路蔓延向下,一直扩展到她平静多天的小腹。吕翔第一个发现晓蒙有点不对劲,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滴。
“晓蒙,你是不是难受了?”
晓蒙含糊地摇摇头,想竭力掩饰自己肚子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晓蒙,你是不是肚子疼?”吕志高听儿子这么问儿媳,也紧张了起来,“吕翔,你把车停下,我下去找刘美琴,你赶紧带着晓蒙上医院去!别耽误了!”
不容晓蒙反对,父子俩已经做了分工,吕翔在主路上刚等个红灯,他爹就推车门下去了。吕翔在车里吼了吕志高一句,提醒老头注意安全,就带着妻子奔医院了。医院里,晓蒙还在跟吕翔狡辩自己没事儿,直接被吕翔按在了急诊,拽到了医生面前。
诊断如前,先兆流产。得知吕翔就是患者丈夫,白天接诊了无数治不孕不育和未成年怀孕的妇产科女大夫毫不客气把吕翔臭训一顿:就算现在营养好了,也不能这么折腾孕妇,晓蒙比同阶段的其他孕妇都轻。两人知道怀孕这么长时间,也没正儿八经做过产检,更不要说什么建档之类的。
吕翔臊眉耷眼地听着,怨毒地看一眼晓蒙,再看一眼大夫:“大夫,我媳妇儿用不用吃点什么药,她身体受得了么?小孩能保住么?”
“小孩暂时没问题,她得卧床,不能再瞎折腾了。”医生转过去,又接着教育晓蒙,“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知道注意,工作忙,压力大,都是借口,你现在不好好养,将来你的身体,小孩的身体,都要出问题的!”
晓蒙忍不住告诉医生:“我想做流产手术,能不能预约?”
医生愣住了,她一直以为这是一对儿要孩子的夫妇。
吕翔赶紧说:“大夫你别听她胡说,我们要孩子,您告诉我怎么保胎,是不是得给她弄点什么吃?猪蹄?鲫鱼?是不是得补叶酸?”
“大夫,我不想要孩子,我要打胎。您能帮我预约么?”
今晚母亲丢失的事儿,坚定了晓蒙的想法,她和吕翔当场争执起来。
医生看看吕翔,再看看晓蒙,不知道该听谁的:“要吵回家吵,这里是医院,其他患者需要安静。你们出去再商量商量,意见统一再过来。”
被医生下了逐客令,吕翔尽力压住自己的火,带着晓蒙往外走。
临出门前,医生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这是第一胎,虽然先兆流产,但是能保住,而且胎儿的质量也不错,你现在打了要再康复一段时间才能要,我劝你们慎重考虑。”
医生说完这话,晓蒙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下来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吕翔听了医生的话,再也不能淡定了。他在医院走廊上拽住晓蒙,苦苦哀求妻子留下他们的孩子。
“丈母娘的事儿我会想办法的,之前的事儿都是我错了,我求了,我给你跪下行不行。”吕翔说着说着,都要哭出来了,多日的委屈与费解,击垮了他,他不明白,曾经通情达理让他感到得一妻如晓蒙,夫复何求的另一半,怎么会突然大变脸,成了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作为母亲,晓蒙比吕翔难受一万倍,她也终于吐露了实情:“吕翔,我害怕。”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我们太草率,之前你也没戒烟戒酒,我也没注意锻炼,期间扁桃体发炎好像还吃过药。万一孩子是兔唇怎么办,万一保不住怎么办,万一……”
吕翔打断晓蒙:“你别瞎操心,咱俩去问医生去。”
纠结到最后,医生也无奈了,从他的专业角度,他没办法给晓蒙百分之百的保证,他只能告诉她,有这种可能,但是也未必一定发生。
被网络庸医、特别会搜索的顾晓蒙问烦了之后,医生提了个建议:“我该跟你说的都跟你说了,要不要关键还是在你们俩。你要是不信我,或者觉得我说得没用。你回家可以把你所有的检索结果都统计出来,看看概率。生出畸形的多少人,正常的多少人。就知道了。”
吕翔泄气了:“算了晓蒙,我就一句话,你就算给我生个太岁、牛黄,我也一样当孩子养。你最好别生,或者得把你这肚皮换成玻璃的,你24小时眼都别眨盯着你的肚子你才能放心。”
“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咱俩年纪都不小了,你还指望生不好回炉重造么。要是孩子真有什么问题,我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孩子对得起你爹和你。说好了,等我带完这班再考虑要孩子……”
“怪谁啊!就怪我一个人啊!你妈没催啊?别人都生孩子,就你要求高!顾老师,你那点要强完美主义放在工作里就行了,别处处都想教育人!”
吕翔气冲冲地走向停车场,气冲冲地启动车子,气冲冲地载着妻子和即将逝去的孩子,开进无边的夜色里。
两人疲惫地到家,刘美琴早已回来了,哼着歌在收拾老母鸡。见小两口进门,就招呼吕翔来帮忙,把老母鸡给晓蒙炖上。吕翔没有接茬,视丈母娘如空气一般转身离开,在回出租房的路上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人找到了,让他赶紧回来。刘美琴也不着急,继续收拾她的鸡。屋里的气氛怪极了,晓蒙不知道该跟母亲说点什么,她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已经忘了得知自己病情这件事。
半晌,刘美琴开腔了:“当年你爸死,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我都没把你弟掐死,把你扔河里。你给我好好保胎,我外孙子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晓蒙眼睛一下子湿了,眼泪如拧开了阀门的水龙头,止不住地流下来:“妈,我害怕,我害怕保不住这个孩子。”
刘美琴满手的鸡油,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儿:“保不住也是命,但你得保。孩子都是缘,你不能把他往外赶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一点小小的困难就把你吓住了……”
“哪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不紧张啊,皇亲国戚、贩夫走卒,都紧张,我生你弟那会儿你都多大了,我还紧张呢。我当时以为是你爸爸没了所以紧张,其实就算你爸在,他也不能替我生,我也紧张……”
“就算我没得病,你弟是国际妇产科学家,吕翔腰缠万贯为你生孩子能给你买个医院,你也会害怕,但你不能就这么认怂,你是当妈的,玉皇大帝造人的时候,就是这么造的你,别人能生,你也能生……”
“可不敢把屎盆子往你妈我脑袋上扣,你要因为我把我外孙打了,我当场就能死给你看……”
“就算我明天早晨突然啥也不知道了,你就当你生的双胞胎呗,我一个,我外孙一个。反正一个也是带,两个也是养,要照你这个逻辑,生双胞胎的、多胞胎的,都得把多出来的小孩摔死……”
有个词叫“过来人”,这个词说的不是年纪而是阅历,一些人,经历过你正在经历的惶惑,能告诉你普遍意义上的解决之道或者与你感同身受的情绪。“过来人”排解的不是困难,而是孤独——处于一条独自艰难前行的道路上的无助。刘美琴就是晓蒙的过来人,她是她的同类。那天晚上,母女俩谈了很多,一直到刘美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晓蒙心情轻松了不少,她隐隐地有了一些信心,也许,她真的可以面对母亲得病、孩子年幼的局面。或者横下一条心,如果真的概率到她头上,要生个有毛病的孩子,她也认了。作为人,必须接受生命中的那些未知与缺憾,不管多么小心地避免。晓蒙记得自己上大学时,周漫舟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假如可以拥有一种超能力,她是想要隐形、会飞、穿墙还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当时,两个年轻的女孩都觉得自己想要预知未来的能力,但又有些怕,担心真的看见未来发生不好的事情。现在的晓蒙,一点也不想要预知的能力。未来如果是确定会来的,就坦然接受吧。
晓蒙的心境在这一晚,有了一些变化,她从恐惧与不确定的心情里解脱出来,渐渐地有了一些迎接新生命的喜悦。刘美琴,却在睡梦里,忍受着脚面上隐隐传来的疼痛。虽然她以年纪大了,夜里脚凉为由不肯脱袜子,但她骗得了晓蒙骗不了自己。
第二天早晨,刘美琴被脚上的伤口疼醒了,她拖着沉重的脑袋起身,观察自己的脚,意外地发现了文身,吓了一跳。但看到自己的提示,想起她记满了待办事项的病历本,蹑手蹑脚地起身,去翻自己的包。
病历本第二页第一行,写着她在变傻之前必办的第一件事儿:“给晓松打电话,要求联系养老院,尽早去加拿大,住敬老院。”这件事儿很好办,刘美琴拿起了电话,给儿子发短信,让晓松回电话。但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待办事件第二项上,这件事,才是她去加拿大之前所要解决的重中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