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支齐指着一片火,对大家说,把这片火扑灭。大家不明白什么意思。有些迟疑。支齐喊叫了起来,说,谁不干,处分谁。说着,拿着镰刀,第一个冲了上去。
这些人,说是开荒的,其实还是兵。是兵就得听话。指挥员说去死,就得去死。更别说只是扑灭一片火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大火的包围圈上,出现了一个缺口。
又过了一会,大家看见从大草滩上的烈火烟雾中,走过来了一群狼。
走在最前边的一只狼,头上的耳朵少一只。
看到狼群走过来,好多人不知怎么回事,纷纷举起了镰刀。
支齐朝着举起镰刀的人喊道。让这些狼离开。谁也不能碰他们一下。
听到支齐这么一喊,大家马上退向了两边,让开一条很宽的出路。
狼群从大火的缺口中不断走出来。
两边站着拿着镰刀的人们。他们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狼一只只从眼前走过。
很像个仪式。
只是这个仪式有点像欢迎,又有点像欢送。不过,不管是欢迎,还是欢送。我们都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同样的仪式出现。过去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狼走出来了。
一群狼向着远处的山坡走去。
大家还站在那里。不是在等狼,而是等人。他们知道,接下来,该是盘砣和花木兰走出来了。可是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
支齐一看,着急了。朝着火中的大草滩跑去。
跑进去,没有跑多远,他停了下来。不是他看到了大火,害怕了,不敢往前走了。而是他看见了盘砣和花木兰。两个人正朝他走过来。
准确说,是盘砣走过来了。花木兰没有走。花木兰被盘砣抱在了怀里。花木兰的胳膊,吊在盘砣的脖子上,就像柔软的青藤缠在一棵大树上。
支齐有点吃惊,在飘荡的火光烟雾中,似乎他们没有理由要用这样的方式走出大草滩。不过,等盘砣抱着花木兰走到了跟前,支齐一看,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缠绵了。
花木兰的脸还是那么像火一样红,看到支齐和阿布后,好像更红了,好像比火还要红了。从盘砣怀抱里挣脱出来,朝着站在支齐身后不远处的阿布扑过去,扑进了阿布的怀里。阿布觉得花木兰热得像一块火炭。
支齐和盘砣互相看了一会,什么话都没有说,好像两个人就明白了。支齐朝着盘砣的胸膛打了一拳。盘砣也一样打了支齐一拳。
有些话,是用不着用嘴来说的。
从狼群走过的那片大火的缺口间,走出了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一个叫盘砣,一个叫支齐。
此时,他们身后的大火,从四面汇集到了一起,正形成了一股冲天之势。并发出了呼啸的声响。大火像一面巨大的红旗,飘飞翻舞。它似乎在为一种毁灭而欢呼,更为一种重生而喝彩。
身后烧荒的大火使他们看起来,好像正站在烈火中,也在和大火一起燃烧。他们看上去像雕塑一样,镀了金子,通体放射着温暖的光芒。
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响了起来。
面对这样的一个场景,我们无法不鼓掌。为我们烧起的这片大火,为我们的领导者,更为我们将要开始的日子。这红色的大火,实在是个好兆头。红红火火,火火红红。几千年来,我们期待的,似乎正是这样的一种生活。
7、
站在草坡上,和阿布站在一起。边看烧起的大火,边和阿布说着什么。一张脸,仍然像火一样红。不知说了什么,阿布听了,也马上跟着脸红起来。
支齐走过来,看到支齐走过来。花木兰说,他来了。找你来了。他是个好男人,千万别错过。说完,花木兰让开了地方,让支齐站过来,站到阿布身边。
支齐刚要说什么,阿布先说话了。只是阿布的话,不是对支齐说的。而是对一只狼说的。阿布先是低声说了一句。不好,独耳要出事。接着,大声喊起来,独耳,你不能去。
大家看到了独耳母狼。它正朝大草滩上跑,朝一片大火跑。
不知是想起了祖先的嘱托,这是永远的家园,还是想起了埋在里边的黑风,它心爱的情侣。不忍心把它丢开,怕它被大火烧坏。反正,已经带着狼群走到了高坡上的独耳母狼,在对着大火凝望了一阵后,突然像疯了一样,朝着烧荒的大火扑去。
支齐也看到了。不知道独耳为什么要朝火里跑。支齐叫起来,说独耳母狼是不是疯了。
听支齐这么说,阿布回头看了支齐一眼,阿布说,它没有疯。它是找黑风去了,它舍不下黑风。
支齐说,可黑风已经死了。
阿布说,它心里边,黑风没有死。
眼看着独耳就要跑进大火中了,阿布急了,从人群里跑出去,朝着独耳追过去。
听到了阿布在后面喊,独耳也不肯停下。一直穿过那道还没有合拢的火墙缺口,跑进了大草滩。
支齐一直看着阿布追独耳,同时,阿布的那句话,那句在它心里黑风没有死的话,一直在脑子里轰响。
想着阿布追一阵子,追不上会停下来,想着阿布喊几声,独耳不听,阿布就不会喊了。不管怎么说,独耳不过是只狼。
谁都没有想到,阿布会边跑边喊,一直跟着独耳跑进了正在燃烧的大草滩。
全都惊呆了。都知道,这个时候跑进大草滩,随时都有被大火吞没的可能。只要那道缺口,被烧起的大火一封,要想跑出来,几乎没有可能。
支齐也惊呆了。一看到阿布跑进大草滩,他就站在了那里。只站了一阵子。这一阵子,其实很短,顶多不过才有十秒钟。但却让人觉得很长,像十年那么长。
像是有一只大手,很大的手,朝着支齐的后背,狠狠地推了一下。让支齐的身子不由得朝前冲去。
支齐朝着大火走去,越走越快。
盘砣看见了,大声喊起来,让支齐站住。
支齐听见了,转过脸,看了看盘砣。不过,他的脚步没有停下。反而走得更快了。马上要飞起来似的。
盘砣跳上马,飞奔到大火前,拦住了支齐。
盘砣说,你想干什么。
支齐说,阿布在里边。
盘砣说,别忘了,你是副场长了。
支齐说,可我也是个男人。
盘砣说,要去,我和你一块去。
支齐说那好吧。说着好吧,却伸出了拳头。
一拳打在盘砣脸上。把盘砣打下马来。
不等盘砣从地上爬起来,支齐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背上。双脚用劲踢了一下马肚子,马飞起来,跃过正在形成的火墙,冲进了大草滩。
那个唯一的缺口,完全被大火封住了。
黑风的坟前,阿布坐在草地上,独耳蹲在阿布身边,守着黑风的坟墓。四周的野草已经开始燃烧,蛇信子似的火舌,正疯了一样扑向她们。
支齐从马上跳下来,他走到了阿布跟前,他看到阿布的表情,像水一样平静。好像四周的大火,对她来说,不过是飘舞的旗子,不会对她有一点伤害。
支齐喊了一声阿布。阿布听到了,阿布抬起头,看到了支齐。
支齐说,阿布,我答应你,我不要副场长那个官了,我只要你。真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听到支齐这么说,阿布笑了一下,笑得那么温柔。支齐一下子跪在了阿布跟前,向着阿布张开了双臂。
支齐把阿布抱在了怀里。
等到盘砣从地上爬起来,想带着人冲进去,去把支齐和阿布救出来。连成片的大火,已经冲腾而起,像龙卷风一样,旋动在天地之间。
几乎就在同时,一种声音响起。是大家很熟悉的声音。它是一首歌。大家记起来了,这首歌,是首古老的歌。那个牧羊老人站在大草滩上,唱了好多天。看来,老人虽然走了,可并没有把这首古老的歌的带走。他把它留在大草滩的泥土里。是烧荒的大火,唤醒了它,又让它重新响起。
浑厚的古老的歌和红红的大火,一起在天空中回荡。大家不由得全抬起头,朝着天上看去。看着看着,大家突然看到了阿布和支齐,没有错,肯定是他俩。在回荡的歌声和冲天的火焰中,他俩拥抱在一起,正朝着天上缓缓地飞去……
9、
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才熄灭。盘砣带着烧荒队的队员们,在大草滩上不停地走了一整天。每一寸土都没有放过,可还是没有发现支齐和阿布的影迹。
一片被烧得发黑的土地上,还有些没有完全变成灰烬的树枝草根冒着青烟。许多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大大小小飞禽走兽,只剩焦糊的尸骨依稀可以辩认。支齐和阿布就算真的被大火吞没,也不会一点东西都没有留下。
他们甚至找到了独耳母狼,就在埋着黑风的那个土堆上,独耳母狼躺在那里。它的样子并不很惨。因为,它的大部分身体,已经埋到了土中。看得出,在大火扑过来时,它一定在试图挖开土堆,和黑风躺在一起。为了满足独耳母狼这个愿意,队员们帮它重新挖开土堆,把它和黑风埋在了一起。
最后的寻找仍然没有结果,看来,真的不可能找到支齐和阿布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支齐和阿布并没有死,他们紧紧相拥,乘着回响在大火中的那首永恒的古老的歌,飞到了天上。
这时,花木兰走到了盘砣跟前,摊开了手掌,让盘砣看看一件她刚从灰烬里找的东西。盘砣一看,是个玉簪。花木兰说,我送给阿布的,她没有把它带走。说着说着,花木兰哭了。
盘砣抬起头,朝天上看去。看着看着,他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许多年了,他没有流过泪。可这一次,没有办法。心里想着,不要哭,不要哭。可眼泪不听话,还是流下来了。
这天夜里,狼兄弟也回到了大草滩上。在母狼的坟前。转来转去,久久不肯离去。说真的,它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但它们知道,母亲留给它们的这个家园,已经没有了。它们要想活下去,就要去寻找新的居住地。只是不知道,新的地方,会不会也有人把野草野树砍掉,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烧起冲天的大火。让许多生命埋葬在黑灰中。
10、
后来,古尔图真的变得像歌里唱的那样,到处是庄稼,风吹稻花香,遍地是牛羊,鱼儿满水塘。古尔图粮棉丰收的消息,总是会登在报纸的第一版上。古尔图的变化,被称为人类战胜自然的一个奇迹。这样的好地方,后来吸引了好多人。光是上海就来了一大群男女青年。
那个会弹琴的老牧民和他的儿子他的媳妇,也不到处跑来跑去放牧了。他们也在下野地古尔图的农场定居下来。住进了泥土砖块垒起的房子,也学会了种庄稼。这个事后来也上了报纸,说从放牧到农耕,从游牧到定居,是从落后走向文明的标志。
对了,那个刘奎,后来当上了副场长,顶了支齐的位置。
那些日子,盘砣的照片也经常登在报纸上,他被当做英雄,垦荒的英雄。他的名字,像那个烽火台一样,站立在古尔图的荒野上。对了,那个烽火台,成了下野地的一个景点。也被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经常会有单位,组织一些干部群众和学生来参观。烽火台围上了栅栏,不让人随便攀爬。只有盘砣可以例外。他可以随时登上烽火台。岁月会让许多东西改变,可有一点,盘砣没有改变。那就是只要去登烽火台,别的东西可以不带,望远镜却一定要带。
不过,关于那场大烧荒,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地,很少有人再提起了。不过,它肯定不会被彻底忘记。因为那天烧荒的事,曾被季师长带来的记者写成了文章,发表在报纸上。文章的题目叫“戈壁大烧荒,英雄创奇迹”。这张报纸一直到许多年后,还保存在档案馆里。不过,在那张报纸上没有提到狼,也没有提到支齐和阿布。
不过,尽管这片荒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狼这种生灵,却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更深人静的午夜,仍能听到从远处荒野上传来的狼的嚎叫声,而且偶尔还能听到牛羊被狼咬死的消息。
能听到叫声,却极少会有人看到一只真正的狼。据在草原上的牧人说,他们只见到过狼的影子。它们像风一样从眼前掠过,看不出它们的具体样子,只能看出它们体格高大,皮毛油亮,不过颜色似乎很杂。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白,还有黑色的。
政府在近几年颁布了法令。不让打狼。谁打狼就是犯法。狼成了保护动物,谁也不能再伤害它们。不过,尽管是这样,要想让下野地古尔图的狼,重新集合成群,游荡在那已经并不荒凉的荒原上,怕只能永远是个梦想了。
对了,有一点,还要多说几句。大烧荒后,过了一年,花木兰就生下了她和盘砣的第一个孩子。在后来的岁月里。每过三四年,花木兰就会生个孩子。一直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并且个个都长得很好看。
而我,写了这故事的人,就是他们四个孩子中的一个。关于我们这四个孩子,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只是那些事,在这本书中,不可能继续讲述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许会另写一本书,说说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