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着这些天,老人不做别的事。只要太阳一升起,老人就会走出毡房。
走出毡房,骑上马,老人就会朝一个方向走。
走到开荒突击队打出的防火隔离带上,他勒住马。
他抱着那把琴,像抱着一支枪。他就像一个老兵一样。孤独地守卫着他的阵地。
他那种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他的想法,改变他的姿态。
老人又弹起琴,又唱起歌。可老人的面前,却一个人都没有了。
故意不去听。下了命令,都不去理他,不和他说话,也不听他唱歌。
没有人听,老人唱着,就会觉得没有意思。没有意思,老人就会不唱了。
不去和老人说话,很容易做到。可不听老人的歌,却没有办法做到。歌和别的东西不一样,别的东西,不用眼睛去看,离得远一些。就可以和它隔开。歌不行。躲在地窝子里,也能听到。没有办法,老人的歌,太有穿透力。
面前没有一个人。老人还是在又弹又唱。老人好像并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到。老人好像要弹给自已听,唱给四周的青草听。
我们接受了命令,不到老人跟前去听。可别的长耳朵的东西,我们管不了。它们听到了老人的歌,像听到了一种召唤,全跑来了。老人身边,一下子集合起了好多飞禽走兽。连狼群也跑来了。
从血液流淌出来的声音,总是会让所有的生命,为它感动。
大草滩上,到处回荡着老人的歌声。
歌声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可开荒队员听了,却有些绝望。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老人把路让开。
似乎老人可以一直在大草滩上唱下去,不知会唱多少年。
连一向能沉得住气的支齐都有点急了。
他对盘砣说,要不我们就算了。反正荒野上的荒地还有许多,咱们再换一块也没什么。
可盘砣很坚定。盘砣说,这是国家的计划,谁都不能随便改变。
支齐说,可是老人不让我们去干怎么办。
盘砣说,他的歌再长,也会唱完的。
老人的儿媳妇生孩子了,是难产。
大出血。
儿媳妇生命有危险。没有告诉老人,盘砣让一群男人,到了卫生队。在产房前排成了队,自己站在头一个。挽起胳膊,给儿媳妇输血。
那么多血,流进了儿媳妇的身体里。一个苍白如纸,快要死去的女人,又泛出了生命的红晕。
接儿媳妇出院时,儿子对盘砣说,你们再等两天,我父亲的那首歌,马上就会唱完了。
果然,三天后,当太阳和往常一样升起来时,那个唱歌的老人没有出现。
支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骑上马,跑向大草滩。
那个像白蘑菇的毡房也没有了。
那天晚上,盘砣和支齐喝酒。两个人一起举起了酒杯,盘砣说,为大草滩。支齐说,还有那位老人。盘砣说,他的歌,唱得可真好。支齐说,长这么大,我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歌。
老人走了。可老人好像并没有把他的琴声和歌声带走。
盘砣和支齐,还有别的开荒队员,在大草滩上,走路时,打草时,歇息时,也说不出有什么原因。那首古老的歌,就会突然响起来。身边有河水在奔流,远处有风吹过。但我们却会把头抬起来,朝天上看。我们看到太阳,看到白云。我们看到那首古老的歌,正穿过阳光和云朵,像一群大鸟,飞翔在天空中。
2、
占石走了,象一棵草,从大草滩上消失了。
风吹过来,青草仍然如浪。日子似乎一点改变也没有。
只有阿布和过去有点不一样,阿布坐下来,没有人凑过来,要和阿布说话。在路上走,也没有人像影子一样,跟在身边。回到屋子里,也不会有人来敲门,要和阿布聊天。大家没有事闲聊时,会聊到占石,都说占石有点傻。
都不想做占石那样的傻子,阿布就过得很清静。
晚上房子里,有些闷热。都走出来乘凉。阿布不出来,呆在屋子里,不停地磨镰刀。不太会磨,磨了好久,镰刀还是不够锋快。
快半夜了,该睡觉了。大家都回屋子了。阿布却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看到不远处大帐篷,窗子还亮着灯。
知道大帐篷的门虚掩着,只要走过去,轻轻一推就开了。可阿布没走过去。看也只是看一眼,就不再看了。
阿布抬起头,往天上看。天上全是星星。多得不知有多少。也有月亮,不过,月亮不圆,像一牙啃过的西瓜。
阿布想,不知道别的地方的人,看到的月亮,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季师长对烧荒的事很重视,经常打电话问进展情况,考虑到烧过荒后的大面积耕犁,季师长说他要送给大草滩六台拖拉机。可盘砣说他手下的人只会骑马,不会开拖拉机。季师长马上要盘砣派六个人去师部学。并且强调其中一定要有两个女同志。
学开拖拉机的事马上传开了。都想来去学开拖拉机。可只有六个名额要轮上自己太难。许多人只能当做梦一样去想想。
阿布也想去学开拖拉机,同屋的阿柳说,你和队长和场长那么熟悉,你要去请求一下,他们肯定会让你去。
先去找了支齐。支齐说这个事,他说了不算。得盘砣定。阿布去找盘砣,盘砣又说,阿布是烧荒队的人,得和支齐商量。
支齐和盘砣见面后,说到了这个事。支齐说,上次派出去学习的一个女同志,学完了没有再回来。盘砣说,是啊,师部一个干部看上她了,把她娶走了。
阿布又来找支齐,问她去学开拖拉机的事定下来了没有。支齐说她想去也行,不过得先和盘砣把结婚证领了。
阿布去找盘场长,阿布主动说要和盘场长领结婚证,盘砣说阿布可不能为了学开拖拉机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阿布告诉支齐盘砣不愿意和她领结婚证。支齐看着阿布一个劲摇头,说阿布看起来并不笨,为什么做出的事会那么傻。
开大会宣布去学开拖拉机的人员名单。名单里没有阿布的名字。倒是坐在阿布身边的阿柳高兴得跳了起来。
帮着阿柳收拾行李要去师部学开拖拉机。阿布问阿柳是不是和谁领了结婚证。阿柳说什么结婚证她听不明白。
阿柳听不明白,阿布也没有再多说。阿柳走后,她拿起挂在墙上的镰刀,顺手把一个木凳子劈成了两半。
也不是都想去学开拖拉机。名单里也有刘奎。要有带队的。盘砣问支齐让谁去,支齐说刘奎。宣布后,刘奎找到盘砣,说他不想去。说他年纪大了,学不会。盘砣说,你没出息,是离不开老婆。这一说,刘奎不吭声了。盘砣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不能讨价还价。见到支齐,给支齐说了刘奎不想去的话,支齐听了,笑了笑,没说什么。
挨着场部办公室,盖起了一排房子。用来当招待所。招待所要调几个服务员。支齐知道了,找到盘砣。让盘砣把阿布调来。支齐心里想什么,盘砣看出来了。盘砣不同意。盘砣为啥不同意,支齐也看出来了。
坐下来喝酒。支齐故意多喝了一些。头有些晕,心里却很明白。一些平常不大好讲的话,这会儿,全能讲出来。
只讲到了一半,盘砣不让支齐讲了。盘砣说他是个有原则的人。
支齐马上说,我也有原则。
两个男人,都有原则。
都不娶阿布。
同是光棍汉,过的日子并不完全一样。
身边没有女人陪伴,支齐照样从女人身上得到快乐。
知道自己的事,盘砣从来不去做,就为盘砣着急。
既然不能马上让盘砣娶阿布,支齐就想用别的方法帮盘砣。让盘砣少受些光棍汉的苦。
有些女人,做老婆不行,不等于做别的事不行。同样,有些事,并不一定非要和老婆做。有些事,没有老婆也一样可以做。
想把这个道理说给盘砣听。
支齐说,男人结婚了其实还不如不结婚,不结婚的男人可以天天都像结婚一样。
支齐说,人这一辈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全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有些事,到了该干的时间不去干,老天都不会愿意的。人活着,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人真的没有几年好活。想干什么了,就得去干。
支齐还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有时,男人得坏一点,不能太好了。太好了,女人反而会看不起。
说了几句,盘砣就不听了,一摆手,这事,有啥说的,不说了。
这事是没啥说的,这事是要做的。
3、
有女人来找支齐办事,支齐不给办。支齐说,这个事,你去找盘场长。
有一个女青年,刚分来。是个技术员。长得真有点秀气。来了没多长时间,就想走。说她结婚了,丈夫是同学。在城里。她不想两地分居。想和丈夫生活在一起。
女青年来找支齐,拿了城里的调令。给支齐看,还给支齐说,让支齐帮忙,放她回城。话里边还透出一种意思。只要支齐能放她走。她会好好谢谢支齐。
支齐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看着她,支齐真想一把扯过来,摁在床上,把她干了。
支齐只是想了,没有干。不是支齐觉得她挺可怜,不愿伤害她。和女人干那个事。支齐从来不觉得是伤害女人。
支齐看着她,没有动。支齐想起了另一个人。
支齐放松了口气。支齐说,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你要去给盘场长说。他是场长,他说了算。
女青年说,我听人家说,盘场长不好说话,说你这个人,心肠好。
支齐说,那是胡说,盘场长这个人,才是真正心肠好。
女青年说,那我去了,要怎么样说。
支齐说,你过来,我告诉你,见了盘场长,要怎么样说。
女青年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支齐跟前。女青年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支齐的头有些发晕。可他不会被晕倒。不过,他要告诉女青年,怎么样才能让另一个男人晕倒。
按支齐说的,天黑透了,女青年才去找盘砣。到了盘砣住的房子门口,看到窗子亮着灯。女青年敲了门。盘砣打开门一看,是个女青年。问有什么事。女青年说,求你帮个忙。
盘砣说,明天白天去办公室说吧。
女青年说,我就几句话,让我进来说吧,我说完了就走。
不等盘砣说进来,女青年就顺着门缝挤了进来。
一进来,女青年就顺手把门关上了。接着就抱住了盘砣,边说边解开自己的衣服。不等盘砣明白过来,女青年已经把衣服脱掉了。露出白条条的身子。来以前做了准备。只穿了外衣,里边什么都没有穿。女青年的身子又热又软,像化掉的糖一样粘在了盘砣身上。
女青年说场长要是不答应,她就永远粘在场长身上。
盘砣说,只要你现在马上穿上衣服,好好坐在那里,把想办的事说出来。只要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决不会帮你。
听盘砣这么一说,女青年赶紧离开盘砣一点。可她还是没有马上穿衣服。她想反正要送给场长的,等会就用不着麻烦了。
女青年怎么也没有想到,盘砣走过来,弯下腰,把女青年扔在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披到了女青年身上。盘砣说,有点冷,快穿上,别冻着了。
一句话,说得女青年差一点流泪。
她想不管盘砣能不能帮她回到城里。只要盘场长现在肯要她,她马上就会把自己献出去。可盘场长没有给她机会。盘场长听她说完后,说,你走吧,明天你就去政治处办调离手续。
女青年站在那里,像傻了一样,不知道是该转身离去,还是扑到盘场长怀里说声谢谢。
女青年说了声谢谢,但不是在盘砣怀里,而是在盘砣的房子门口。
女青年的那声谢谢,除了盘砣听到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听到了。这个人听到了,简直快要被气死了。他一个劲地在心里大骂盘砣是个大傻瓜。是天下头号的大傻瓜。骂盘砣的这个人就是支齐。
从女青年走进盘砣家到离开,支齐一直站在门外的黑暗里注视着。从亮着的窗子里他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有一阵子把他恨不得冲进去,把盘砣也剥个精光,把他和那个女青年捆在一起。他真的想不通,这个盘砣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还能做到一点不动心呢。
女青年坐着马车离开古尔图。看到支齐站在路边。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了支齐跟前。
女青年说,谢谢你了,你真的是个好人。
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支齐说,盘场长也是个好人,我会永远记着他。
支齐看着女青年渐渐走远。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心里却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个结果,那天就不留给盘砣了。
看来,除了让盘砣把阿布娶回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而现在,要想让盘砣娶阿布,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自己马上结婚。自己结了婚,阿布不但会死了心,再无别的选择,只能嫁给盘砣。盘砣也一样会死了心。不会因为觉得娶了阿布,是办了什么错事。
支齐打算找个女人结婚。和女人睡觉,和找女人当老婆,说起来,差不多。可实际上完全不一样。至少支齐是这么想的。
农场的女人数量不算多。可也并不算少。对他这个队长来说,百里挑一还可以做到。把阿布除外,支齐把古尔图的女人,在心里排了个队。想排出个一二三四,没有排成。好像除了阿布外,别的女人,全都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正在发愁。一个女人出现了,一看见这个女人,支齐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
4、
八月一日这一天,在中国的很多地方,是平常的一天。只有在军队,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有意义。它是个节日。农场的人,还把自己看做是士兵。在这一天,他们会用各种方式来庆祝。
请了戏班子,来唱河南梆子。古尔图多北方人,北方人中多中原人。一听说,有河南梆子听,全高兴得像孩子。在场部唱完了。还不让他们走。让他们去大草滩唱。支齐没有听,开荒队员没有听。不让他们听到。盘砣不愿意。盘砣让他们一定要去大草滩唱一场。
在大草滩上唱戏,用不着搭台子。把野草砍倒一片,铺开,就是一个青绿色的舞台。看戏的人,也不用坐凳子。沙土地,很松软。双腿一盘,坐在上面很舒服。
唱什么,班主来问盘砣。盘砣让支齐说。支齐问有什么戏。班主说了一大串名字。支齐一听。说,就唱《花木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