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在下雪。还是大雪。和以往的大雪不同,眼前的这场大雪落下时,天还刮着风。
只是下雪,多大的雪,看上去也是轻轻的,柔柔的,漫漫洒洒地飘。象是女人的白裙子,白纱巾。
下雪,还刮着风。雪就是另外的样子。风卷来卷去,把雪花搓成一颗颗,一粒粒。再从很高的地方,砸下来。砸到地上,能砸出一片白色的雪烟。
这样的下雪天,飞禽蹲在窝里不飞,走兽缩进洞里不往外走。连放族的哈萨克人也会把羊葳在圈里,坐在毡房里的火炉边喝奶茶。
可偏偏有四个男人在这样的雪天赶路。
四个男人往前走。一个男人在前,二个男人在后,还有一个男人在中间。在中间的男人叫吴克。
吴克的两只手空着。其他三个男人手里拿着枪。
吴克的手本来是摁在背后的。可这样走路想走快也走不快。三个男人想在天黑以前赶到目的地。吴克走不快,他们也不能走快。他们一商量,就把捆着吴克的绳子解开了。
三个男人没有把吴克放在眼里。吴克只读过书,他们全打过仗,他们手里全有枪。他们不怕吴克跑。吴克个子高,可不可能比他们跑得快,就算吴克腿长跑得再快,也没有子弹跑得快。
佟队长说了,这个家伙要是跑,你们追不上,就开枪。
他们甚至有点希望吴克跑。吴克一跑,他们就有借口开枪。只要枪一响。吴克不能再往前走了。吴克不走了,他们也就不用走了。这样的雪天,他们不想赶路,只想着回家钻进女人捂热的被窝里。
反正这个叫吴克的家伙,送到目的地后,结果也是要挨枪子的。干吗还要这么麻烦。三个男人边走,边这样说。
后来吴克真的跑了。他们也追了。追不上,他们也开枪了。但子弹没有追上吴克。不是子弹不长眼,也不是他们的眼出了毛病,瞄不准目标了。说起来,还是雪太大。
雪太大。雪在四周狂飞,象是竖起了四堵墙,高不见顶,厚没有边。他们看不到有一匹马正从后边赶过来。等看见了,马已经跑到了他们面前。坚硬的雪粒打得眼睛不断地眨,眨眼之间,吴克已被一只手拉到了马背上。他们明白过来,想要拦住马儿,马儿却跃过他们的头顶,冲进了风雪里。三个人有六条腿,六条腿,不可能追上四条腿的马。这时候他们只好举起了枪。可他们看不见马,更看不见马上的人,只见白茫茫的雪墙。只听见马蹄在响。
这时候开枪,倒象是放鞭炮。
看起来,是那匹马,救了吴克。还有大风雪,和那马儿一起救了吴克。其实,不是这么回事。真正救了吴克的是一个人,一个叫雪儿的女人。
马儿跑到了一个不能再往前跑的悬崖前。雪儿和吴克看到了二座圆圆的毡房。马用不着了。把马送给了哈萨克牧人。牧人让他们住进了其中的一座毡房,还给了他们手抓羊肉奶茶和馕。牧人看到了雪儿抱着的琵琶,马上拿出了他的东不拉。他们还在一起唱歌了,跳舞了。雪儿对吴克说,这就是我们的婚礼。
吴克跑到毡房外面,在雪上写了大大的一个喜字。
风停了,雪停了。哈萨克牧人在毡房外面高兴地喊着,你们的朋友来了。吴克和雪儿当时正光着身子搂在一起。等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毡房,看到前边不远的松树林里,佟队长和一群男人手持钢枪正走出来。
雪儿一只手拿着琵琶,一只手扯着吴克的手往山上跑。
持枪的男人往前走。他们没有跑,走得不太快。他们显然是在做一件很有把握的事,完全是不慌不忙的样子。
果然雪儿和吴克跑到了山上,就不往前跑了。二个人站了下来。转过身,看着走过来的一群人。二个人站在那里象在等他们走近。
一群人看到二个人停下来,也停下来。
只有一个人还往前走。
这个人就是佟队长。
走到能看清雪儿和吴克脸的地方,佟队长站住了。
都不说话。
也许都有太多话,都无法说。
雪儿看着佟队长。
雪儿坐到了雪地上,雪儿弹起了琵琶。
吴克挨着雪儿跪下,雪儿把身子靠在了吴克怀里。吴克轻轻抱住雪儿的腰。
谁也不知道雪儿弹的是什么曲子。可不管是谁听了这支曲子,心都会滴下一串泪。
琵琶的后面是雪儿,雪儿抱着琵琶,雪儿的后面是吴克,吴克把着雪儿。吴克的背后是一座山,山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雪只有冰,吴克背后,还一道深谷,也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雪只有冰。
雪儿弹出最后一颗音符,天上的云忽然没有了。太阳象是紧闭的一只眼,唰地睁开了。这只眼太亮。它射出的光芒让地上的每片雪粒都闪烁起来。
没有一只眼敢和这只眼对视。
佟队长觉得眼前是黑的。
佟队长说,我知道,你们恨我。
又说,换了我,也一样恨。
还说,恨不得我死。
佟队长把手中的枪扔过去,扔到了吴克的身边。
佟队长说,不管谁死谁活,都该心安理得。
吴克真的把枪拾起来了。
吴克真的慢慢地抬起了枪口。
吴克的手真的触到了扳机。
和佟队长没有想的一样,当吴克手中的枪响起时,身后的一排枪紧接着就响了起来,只是佟队长没有想到,吴克手中那杆跟着他南征北战的枪射出的子弹会真的击中他。他觉得大腿根处象让火炭烫了一下,烫得他无法站立只能跪倒在地。面朝着雪儿和吴克他并不想跪,可他的骨头没有子弹硬。
让佟队长和所有拿枪的男人没有想到的是,当一排子弹的硝烟散去后,他们竟然没有看到躺在雪地上的两具弹孔累累的尸体。雪地上干干净净连一滴血也没有。只有脚踩过和坐过的痕印证明着刚刚的存在是真实的。
象是有一阵风把雪儿和吴克一下子给卷走了,只是不知道是卷到了山上,还是吹进了深谷。不管是山上,还是深谷,全是冰雪。没人能上得去,也没有人能下得去。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哈萨克牧人,因为没有看明白,就跑过来问。他说,你们都是一样的人,穿一样的衣服,干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为什么要打架。打架就打架吗,为什么还要往死里打?
大家看看他。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话。
佟队长流了好多血,可没有死掉。只是命保住了,命根子却没有了。佟队长做不了男人做的事,可佟队长一样能做队长的事。开荒六队发展很快,所有的规划都如期地完成。佟队长成了模范干部,老受到表扬和嘉奖。可是他也常常不开心。原来在他面前象猫一样的兰子,也敢对他吹胡子瞪眼,还动不动就和别的男人睡觉。不由想起雪儿,也恨雪儿,没有雪儿,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更恨吴克,还不如一枪把他打死算了。让他现在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叹口气后在心里说,认了吧,命。别人都说吴克和雪儿早就死了,只有佟队长说他们俩没有死。现在正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快活地过日子呢。和雪儿在一起,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快活。
肖开提前三年出狱。梅子领着孩子接他回家。这两口子成了开荒六队最恩爱的一对,从没有见到他们吵过架打过架。
站在开荒六队的任何一个地方,抬头往西边看,都能看到一座山。和别的山不同。别的山是绿的,这座山是白的。象是在为什么人披麻戴孝。
一年四季里,不管天上的太阳多毒天多热,这座山总是被冰雪覆盖,从来不化。而这个地方的人,却至今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