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看到你。雪儿问,你一直在这站着?
你不说话。雪儿又问,你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你还是不说话。
其实你不说话,和说了话没有两样。雪儿听到了你没有声音的回答。雪儿不想再问什么了。雪儿转过身,回到医务室。
你站在队部门口,你听到骆副场长在队部里骂骂咧咧的。听得出,在骂雪儿,因为他用了骚货婊子类的字眼。你想不能进去。你要是进去,那么骆副场长就会把火发到你头上了。
这时你听到从医务室里传出雪儿的哭声。你想起了那个骑在马上在雪野上飞跑的雪儿,你想这个时候应该去雪儿那里,去劝劝她不要哭。只要能劝得雪儿不哭了,你的这夜晚就不会算是太糟。
走到医务室门口你推门,推不开门。门从里面顶上了。你敲门,你喊着雪儿的名字,你想雪儿听到是你在喊她,她会过来把门打开的。喊了四五声,门不开,又喊了十几声,门还是不开。你知道雪儿今晚不会为你开门了。
往家走。夜很安静。冬天的夜更静,连小虫子的叫声也听不到。脚踩在雪上吱吱响。走着走着,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人。把你吓了一跳。月光不亮,可走近了,还能看出是谁。
站着的那个人是吴克。
你说,怎么不去睡觉,站在这干吗?
吴克说,大房子没有空床。
你说,那就回队部去睡啊。
吴克说,骆副场长在队部睡。
你说,没事,你回去吧。让骆副场长在你床上睡,你在桌子上睡就行了。公家不是有一套铺盖吗?你回去吧,屋子里可能弄得很乱,你就收拾收拾。
吴克说,好吧。
吴克向队部走,他的脚踩在雪地上,也吱吱响。
太阳是不是也怕冷,也和人一样,躺在被窝里不肯起床。夏天六点钟能见到的太阳,这个季节,到八点才肯从东边地平线上露出头。
你有点怕见骆副场长,可你不能不见。
骆副场长站在队部门口,手里牵着马。他在等你走过来,他要跟你说几句话,说完话后,他就会骑上马离开。可能回场部,也可能再到别的开荒队去转转看看。
骆副场长的脸色黑沉沉的,象是一块生铁。可他没有发火,也没有骂人。
骆副场长说,你的工作,总的来说,还不错,没有什么大的失误。只是那个叫雪儿的女同志,我和她谈了话,看来她还有点问题,主要是缺少对无产阶级的感情,也没有为革命奉献自己的精神。象她这样的人,到我们这里来,不能放松对她的思想改造和劳动改造。可你却把她安排到医务室,这很不合适。
你说,我明白。
骆副场长说完这些话,上马走了。他上马时,你看到他腿迈了三次才踩到了马蹬。他的眉头还随之皱了皱。好象身上的某一处伤弄疼了他。
骆副场长没有说到要提你去当营长的事。你知道,他已经忘了这件事,而且是永远地忘了。
骆副场长忘掉的事,你却不能一下子忘掉。当天晚上,一见到雪儿,你就想起了这事。可这又是个你不能对雪儿说出口的事。只是你对雪儿说话的口气带了一点火。
门是开着的。可雪儿的脸子不好看。眼睛里还有泪水洗过的渍印。
你说,骆副场长走了。
你说,他很生气。
你说,他的权力很大。
你说,他不让你在医务室工作了,他说要对你进行劳动改造。
你说,这回你得罪了他,我也得罪了他。
你说,我们以后可能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雪儿站起来往门外走。你问雪儿干什么去。
雪儿说,不是不让我在医务室干了吗?
你说,可我还没有说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雪儿又坐下来。
你说,其实,当时,你也可以不要得罪他。
你说,你就听他的,按他说的去做。
你说,可能你会受点委屈。但你可能会得到更多的东西。
你说,其实你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说,你完全可以就当被狗咬了一次。
你说,你反正已经被狗咬了多少次了,也不在乎再被狗多咬一次了。
雪儿站起来,雪儿看着你,象是一点也不认识你一样,她的脸比外面的雪还白,她的心这会儿比古尔图的河的冰还要冷。
雪儿看着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明白了,其实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个女人。
你说,不,你是我心里真正的女人。
雪儿说,是一个名字叫妓女的女人。
雪儿说完,再也不看你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雪儿在雪地上跑。天黑黑的,没有路。雪儿在雪地上跑。雪儿朝没有路的地方跑。雪野看上去很平,平得象是一床摊开的棉被。可一脚踩下去,踩到浅处,只到脚脖处。踩到深处,能把大半个身子埋住。雪儿在雪野上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直到跑不动了,雪儿才一头栽进雪里,一动不动了。
雪很深,象水一样深。雪儿栽进雪里后,雪就把雪儿埋住了。雪儿知道,她只要站起来,雪就不能埋住她。可雪儿趴在雪里不想动。只想让雪把她埋起来,象那些枯干的野草一样,谁也不会知道它们被埋在哪片雪里。
可雪儿不是野草。野草埋在雪里,没人知道没人管。雪儿从医务室一跑出来,队部里的吴克就看见了。吴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吴克知道不管什么人都不能在冰天雪地呆久了。吴克跑出队部,跟着雪儿后面跑。和雪儿一样,他也摔倒了好几次。和雪儿不一样,他不想让雪把自己埋起来,也不想让雪儿也被雪埋起来。
雪儿从医务室搬出来了,住到了一间地窝子里。你没有想让雪儿这么快离开医务室,但是骆副场长回到场部后,还没有忘记这个事,还打电话来问你把雪儿安排到什么地方了。已经有一次让骆副场长不高兴了,你不想再一次让他不高兴。你只好让男卫生员又回到医务室,让雪儿离开。
住到地窝子里的雪儿,被吴克从雪里扒出来又背回来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你去看她,她只要一见到你,就让你出去。你想她在生气,你想等她的气消了,再来看他。你想雪儿不会为这么个事真的不理你。在这个地方,她可以不把骆副场长当回事,可她不能不把你当回事。
你让火房给雪儿做鸡蛋面条吃。你让吴克抽空多去看看雪儿,冬天房子里冷,你让老根给雪儿的房子拉一车柴禾。吴克没事就去雪儿屋子里把火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你让吴克告诉雪儿这些事都是你安排的。
你问吴克,雪儿好了没有?
吴克说,好了,我去了,我看她能弹琵琶了。
你对吴克说,我去看看她。
你去看雪儿。可你心里想的不光只是看看雪儿身体好了的样子,你想的是看看雪儿心情好了的样子,你更想看看的是雪儿躺在你怀里尽情展示女人美丽的样子。
雪儿屋子里,不是雪儿一个人。小凤也在。小凤抱着她的出生不久的孩子来看雪儿,也让雪儿看她的孩子。小凤说,早说好的,孩子生下来后,要认你做干妈。雪儿也说,我早就等着做干妈了。
你进屋子里来,看到你进来,有说有笑的两个女人不说笑了。小凤抱起孩子说回家去。雪儿笑着送小凤到门口。小凤从门口一消失,雪儿脸上的笑也消失了。
你想这个时候说点什么不如做点什么。
你走过去抱雪儿。雪儿一把把你推开。推开后,你又过去抱雪儿,雪儿又把你推开。
雪儿往自己床边走。
你又从后边抱住雪儿。
雪儿说,你放开。
你当然不会放开,你知道女人有时候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聪明的男人能知道女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雪儿又说了一遍,你放开。
你把雪儿往床上抱,你说,雪儿,你是我真正的女人。
过去的日子里,你只要一这么说,雪儿马上就象是雪花遇到阳光眨眼化成水。
这一次,你的眼前也是一亮,不过,你没有看到温柔晶亮的水珠,而是看到了一把手术刀横在面前。
你呆住了。看着这把手术刀,你满面的不解。
雪儿说,我要说,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不会不相信吧。
你说,雪儿,你别这样,我还会象以前一样对你好。
雪儿说,可我不能象以前那样对你了。
你说,雪儿,你为什么要这样。
雪儿说,因为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妓女。
你抱着雪儿腰的手,想往雪儿衣服里移动。
雪儿把手术刀往自己的脖子前贴近了些,雪儿说,你要是不怕我的血溅到你的衣服上,你就不要把手松开。
你赶紧把手松开了。
你站到了离雪儿二米开外的地方,忽然你变得严肃起来,你说,雪儿,我不会逼你的。你想好了,想好了再来找我。我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说完这句话。你走出了雪儿的房子。快走到自己家门口时,想到马上要面对的那个黑炭般的女人,你心里有点后悔。刚才你要是真的把雪儿的手术刀夺下来,把雪儿放倒在床上扒光她的衣服,她又能怎么样?没准她就会还和以前一样。
不过,就是这样,你也不怀疑,雪儿还是你的雪儿,雪儿过去和你是怎么回事,以后也一样会和你还是怎么回事。
这个地方的冬天很冷,谁也别想离开火炉子。谁要是离开火炉子,谁就得被冻僵冻死。
队部里有火炉子,有个大火炉子。吴克坐在这个大火炉旁边,有时会觉得身上寒。吴克想到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这么大的火炉子,可吴克觉得暖和。
吴克敲门,雪儿听得出。吴克敲门,轻轻的两下,很有节奏。象是在低声唤着雪儿的名字。
雪儿开门,雪儿看到吴克,总是先笑笑,再说话。
雪儿说,那天要不是你,我真的会埋在雪里。
吴克说,你这样一个人,让雪埋了,真是太可惜。
雪儿说,你不该救我。
吴克说,谁看见了,都会救你。
雪儿说,我死了,可能更好。
吴克说,你死了,只有一个人高兴。
雪儿说,是谁?
吴克说,玉皇大帝。
雪儿说,为什么?
吴克说,他的身边就又多了一个美丽的仙女了。
雪儿说,有些事你不知道,你知道了,就不会这样说。
别人有家,休息了,天黑了。别人在家里,和另一个人,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于是外面是冬天,屋子里却是夏天。
吴克没有家,雪儿也没有家。吴克就常常到雪儿这里坐坐。
有时雪儿和吴克不说话。他们听琵琶说话。琵琶是个古老的东西,活着的人,没有一个有它的岁数大。琵琶知道很多事,琵琶会挑一些话说给他们听。琵琶说话的声音,比人说话的声音好听得多。
琵琶说得多了,也会累。琵琶累了。雪儿会把它放到身边的床铺上休息。雪儿让吴克念一首诗给琵琶听。
吴克说,这是冬天。我念一首冬天的诗。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黪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雪儿说,这诗里写的。咋和咱们这那么象?
吴克说,可不,写这诗的人叫岑参。当时,他正在这里镇守边关。
雪儿说,也开荒种地?
吴克说,也开荒种地。不过,那可是一二千年前的事了。
雪儿说,你知道的可真多。
吴克说,我不知道的更多。
地窝子有天窗。天窗是一层薄纸。薄纸还破了洞。琵琶的声音和诗的声音飞出天窗。从地窝子旁边经过的人,都能听见。
别人听见了,听不懂。可会觉得好听。你听见了,也听不懂。可你觉得不好听。
声音象鸟儿在飞,可你看这些鸟,全是黑乌鸦。
乌鸦一叫,准有灾祸发生。雪儿不理你了,就是你的一个大灾,雪儿喜欢上另一个年青男人了,就是你的大祸。
看来骆副场长只是个借口,是雪儿要离开你的借口。
你冲进那间亮着灯的地窝子,对着雪儿和吴克一起怒吼,把他们吓了个半死,那些黑乌鸦随之无影无踪。
可你只是想了想。你站着动也没动。
你是队长。你做事不能用一般男人的方式。你是这个地方唯一的领导干部,你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有很多种途径。
你发现,此时的感觉和打仗时的感觉有点象。
古尔图河结了冰。厚厚的冰把流水藏了起来,却摇荡起了无边的芦苇。
成熟的芦苇,让太阳晒成了深黄色,象铜。干透了的芦苇,根根都比男人的大拇指还粗。粗壮的芦苇象树那么高。大风吹过来,腰弯得几乎贴到了冰面上,风一停,又会一根根地直直地站立起来。
在这个地方,芦苇有大用处。盖房子,房顶上除了大梁和椽子外,铺开的全部是芦苇扎成的把子。芦苇剥了皮,用石滚子碾成一条条。用苇条编成的席子,光滑凉爽,可用来铺在床上,是天然的褥子。也可铺在晒场上,晾放粮食和棉花。苇子还可以编成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筐子,盛装不同的东西。
于是,下过大雪后,你会组织开荒六队的人去古尔图河收获芦苇。
你让所有的人去古尔图河割苇子。
没有人不敢去,只有梅子不去。
梅子说,肚子里的孩子在踢她,不让她去。
别人要说不去,你有办法收拾这个人。梅子说不去,你看看梅子,没有办法。
开荒六队只有一个人,让你面对时,心里有愧。这个人就是梅子。
你对梅子说,你去火房帮忙干点活吧。
本来你打算让雪儿回到火房去。可雪儿的表现让你改变了主意。你得让雪儿明白,在这个地方,不听你的话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说是割苇子,其实是砍。苇子也是草,这可这草又粗又结实。得用力用镰刀砍才能砍倒。光砍倒不行,还得把苇子扎成捆。一捆捆象自己的腰那么粗。扎成了捆,还不算完,还要一捆捆扛到岸上的一片空地上。从河床到岸上,有个十几米高的坡。坡并不陡,可这是冬天,坡上有雪,踩在上面脚打滑,不好走得很。身上再扛上一捆或几捆苇子,就更难走了。
苇子压在身上,苇捆长长的,得低下头。脸盯着脚下的路往前走。站在岸上看,看不到人的脸,只看到一座座苇子的小山在慢慢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