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家家点起灯。队部也有一盏灯,你没有去点。你让屋子里黑着,有事要找你的人,远远看到队部的窗子没有亮,知道你不在屋子里,找你的人就不会去推队部的门。
其实你就在队部里。里面很黑,比外面黑。外面有半个月亮照着。还能模模糊糊看到点什么。月光被厚厚的土墙挡着,进不到屋子里。黑不好,可有时人会喜欢黑一点。比如说,一个人要想做梦,就会呆在黑的地方。
喝着一碗酒。一口一口地喝。
门没有关死,门虚掩着。
你等着那个梦,轻轻地推开门。
梦还没有来到时,你在想梦这东西,真是个不错的东西。梦是你一个人的,你做梦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别人怎么也看不见你的梦。用望远镜也看不见。你在梦里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哪怕是放了火杀了人,也不会有人来管你,不会让你负一点责任。
一个人,不管是什么人,在梦里都会变得格外胆子大。
外面是黑的。眼睛看到的也是黑的。但梦不一样,梦里没有黑夜。梦总是有充满光亮。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看到那个从远处走过来的梦。
这个梦是个女人。
女人推开队部的门,女人走进来。女人穿着白色布长衫。女人的脸子看上去挺熟悉,你想不起女人的名字,梦里的女人都会让你似曾相似。女人看见你坐在那里喝酒。女人笑着走到你身边。女人把酒从你面前推开,女人说,我知道你现在并不想喝酒。女人说着坐到了你腿上。你知道这是在做梦,你不用怕什么。你不要说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抱住女人的腰。那腰细细的柔柔的,你的胳膊还没有用劲,女人的身子就贴住了你。就象是一块干土遇到了水,你马上松散了成了一堆泥。把自己交给了这个女人,随着这个女人把你捏成各种形态。女人指指里边的一间房子,说,走,咱们进去。女人的手在你的后背上拍了一下,你就跟着女人进了里间。里间是你用来睡觉的,除了一张床没有别的什么,这会儿也用不着别的什么。女人把你放到你的床上,女人站在床边,女人的手拉一下长衫的一根带子,那衬衫就从女人的肩膀向下滑,一直滑到了脚下。女人只穿了这件白布睡袍。没有了睡袍的女人露出整个身子,她的身子看上去比白布还要白。接着,女人用她比白布还要白的身子盖住了你。女人不是要压着你不让你动,女人用她的手她的唇她的高挺的胸,把你那只藏在你骨子里的一只野狼慢慢地喊醒。那是一只从来没有吃饱过的饿狼,它醒了,它闻到了一种鲜鲜的香味,它昂起了头,它看到了一团嫩嫩的白里透红的肉。它一跃而起,扑了过去,反过来把女人压到了你身子底下。你象疯了一样,一次比一次更有力的扑捉着,撕咬着……
梦外面,天黑得正厉害。营地里的猪马牛羊鸡狗和人一起睡着了,野地里的小虫子不睡觉,又是唱又是叫。只是声音不够大,反而让夜显得更静。只有古尔图河不睡也不闹,不声不响地赶着路,好象有什么事要急着去办,却不知是什么事……
这个夜晚和过去的夜晚一样,没有故事。
天亮了。
梦不能再做了。
你醒了。
你觉得怀里抱着什么,你侧过脸看了一眼,看出是个女人。
你吓了一跳。
再仔细看一眼,这个女人是雪儿。
你就吓得真的跳了起来。
从床上跳到了地上。
你说,你怎么会在这?你说,你跑到我屋子干什么?你说,你晚上在我这干了什么?你说,是谁让来的?你说,你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是不是和我……你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干呢?
雪儿不说话,雪儿听你说话,雪儿听着听着,差一点笑出声音。雪儿觉得你这个时候问的这些话,真的听起来是世界上最可笑的话。
白睡袍还在床边地上,雪儿光着身子,你把雪儿推开时,连盖在雪儿身上的被子一块推开了。雪儿现在光着身子,她不光是眼睛,她用整个身子看着你,看着你那气急败坏的样子。
不敢看光着身子的雪儿,你低头看自己。一看自己也是光着的,你一下子用手捂住了那个只有男人才有的东西。
四处找你的短裤。找不到。
在这。雪儿说。雪儿从被窝里摸出你的短裤,朝你递过去。
一把抢过你的短裤,象是被人追杀着似的,你逃跑了。
从墙上取下枪,你骑上马,跑了。
你的马从营地中央穿过,托儿所的孩子正坐在门口,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在阿姨的带领下,玩一种叫“丢手绢”的游戏。他们嘴里还唱着,丢呀丢手绢,丢到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往常你从托儿所门前过,遇到孩子们在玩,他们会一齐喊,队长叔叔好。这一次他们没有喊。马跑得太快,他们还看不清马上的人,马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你的马跑出营地,经过一大片开好的荒地。你手下的男人女人他们正在地里干活。荒地已经平整好,现在要修出一条条的毛渠,这些毛渠象是人的静脉血管,有了它们,才能让古尔图的河水湿透地里的每一寸土。你骑马跑过时,大人们看到了你。没有多想什么,更不会有人去问。你是队长,在这个地方,你要做什么,不会有人问,不会有人管。看你背着枪,大家想,队长又去打猎了。大家希望你能打一只黄羊回来,黄羊象一只小马驹那么大,打了黄羊,你会送到火房让大家吃。
马跑得飞快,不一会,就把营地和庄稼地扔在了后面。
明明没有人能看见你了。可你还是觉得有人会看见你。你把马打得象是飞一样在跑,你让马钻进了一片密密的胡杨林。
胡杨林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细细的沙子,被风整理得平平展展,象是一张光滑的芦苇编成的席子。
你从马上跳下来。
没有站住,一下子跪在了沙土上。
你用双手从两边捶打自己的脑袋,好象是和这个脑袋有仇似的。好象是它害了你让你做了后悔莫及的什么事一样。
你打完了脑袋,又用双拳擂着身下的大地。把大地擂得象一面鼓一样咚咚响。你好象要把躲在地底下的一个什么东西喊出来,要问问它为什么不在你糊里糊涂的时候出来提醒你,出来拦着你。
突然你的双拳离开了地面,伸展成了巴掌。举到了头顶上。你的头也随着抬起来。你看到了树梢上面,一片圆的天空什么也没有,但你知道,有一位老人正从上面看着你,你还听到了他对你的怒骂,大骂你是个混蛋是个败类,如果不是离得太远,他一定会打得你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几片树叶子从高处树枝上落下来,落到你身上。砸得你不得不收起举起的双掌。你似乎听到了有什么动静,你转过身,看到你的马正在树底下吃齿莲草。你的目光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呆呆地盯着你的马看了不知有多久。
你慢慢站起来,慢慢走过去,慢慢地从马的鞍桥上取下了那支陪了你多年的骑步枪。
拿着枪你又慢慢地走回空地。
又重新跪到地上,你把枪立在面前,使了一点劲,让枪托的一小半插进沙土中。你让立着的枪斜下来,朝你斜过来。枪管碰到了你的脸,你不动了。钢铁的枪管冰一样凉,象是也对你厌恶了,不愿意和你有一点亲近。
你没有怨你的枪,它没有错,全是你的错。象是要告诉你的枪,你错在了什么地方,象是对你的枪表达一种歉意,你用口含住了你的枪。
现在枪口在你的口中。
你的手顺着枪身滑下去,滑到了枪栓处,你的手一点点接近了那个曾让你无数次激动的给你带来多少光荣的扳机。
你的无名指弯弯地,贴住了弯弯的扳机。
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你的想法和举动,你的枪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接着又摔倒在离你二三米远的沙土上。
你是不是个男人?
一句话在你背后响起。
你回过身,看到雪儿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根马鞭子。你的枪身上,刚刚留下了它抽过的鞭印。
你说,我是个革命战士。
雪儿说,你是个男人。
你说,我是个领导干部。
雪儿说,你是个男人。
你说,我是共产党员。
雪儿说,你是个男人。
你说,我……
你说不下去了。雪儿说,你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个男人,一个身体好,心眼也好的男人。
你说,我没脸再见上级首长。
雪儿说,太阳还是和以前一样亮一样暖。
你说,我也没脸再见我的部下。
雪儿说,树还是一样往上长,草还是一样,开了花再结果。
你说,我更没有脸再见你。
雪儿说,你看看我,一点儿没有比过去少了什么,你再看看,是不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你说,可我不敢看自己。
雪儿说,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什么呢?
你说,你不知道,在我们这里,有些事,比死都可怕。
雪儿说,可你并没有做什么呀。你没有杀人,没有放火,你只是做了个梦。
你说,可那不是梦。是真的发生了。
雪儿说,这世界上,好多发生的真事,其实也是梦。梦里做的事,不管是什么事,睁开眼,没有了。睁着眼做的事,不管什么事,只要闭上眼,不去想它,也一样没有了。
你说,可别人会知道的。
雪儿说,自己做的梦,别人看不见。你要不说,别人不会知道。
你说,可你就知道。
雪儿说,我只是你梦的一部份。你不说,你的梦永远不会说给别人听。
你说,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做不到。
雪儿说,没有做不到的事,谁都能做到,只要你想做,就能做到。
你还是要去拿那支枪。
雪儿拦着你不让你去拿。
雪儿哪能拦得住你,你连滚带爬地把那支枪抢到了手里。
雪儿看拦不住了你了,不拦你了。
雪儿说,算了,随你去吧。一个人真想做什么事,别人是拦不住的。你要是真的想为这个事去死。那就去死吧。
你没有想到雪儿会这样说,你看着雪儿有点发愣。
雪儿说,不过,只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死这个事,比做什么事都快乐。
你说,当然不是。
雪儿说,说句真心话,昨天晚上的梦美不美。
你说,美。
雪儿说,想不想再做。
你说,想。
雪儿说,反正是为了那个梦去死。那你为什么不再做一次,做完了,再去死,和现在去死,有什么不一样呢。你想想。
你没有这样想过。雪儿让你想想,你想想,好象还真是这个道理。
你看着雪儿,雪儿也看着你,雪儿的眼睛里有一条河,你觉得你的身体着起了大火,这一阵子,谁也挡不了你了,你跳进去了,大叫了一声跳进去。
你扔掉了枪,你抱住了雪儿。
雪儿说,我要让你好好做一回男人。
你说,我也让你知道,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男人。
雪儿说,你是个伟大的男人。
你不再说话了。伟大的男人不会说那么多的话。伟大的男人把他要说的话全藏在动作中。
不再想别的,只想着自己是个男人。你的身上一下子象卸掉块磨盘般大的石头。
你的四肢还有腰肢得到了彻底解放,变得强健有力而又敏捷。
沙土象是一块富有弹性的棉织的大地毯。四周的树木扯起一道高高的墙,天空象是屋顶,射下一道自然的光芒照耀着你和雪儿……
古铜色的身体和羊脂玉般的身体缠在一起,不停地翻腾着。
该软得更软了,该柔得更柔了,该大的更大了,该粗的更粗了,该强得更强了,该硬得更硬了,该湿得更湿了,该热得更热了……
它们互相吸纳,它们互相溶化,它们互相冲撞,它们互相给予,它们在这样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新的生命体。一个亮晶晶的血肉丰满的生命体。它在胡杨林中象个燃烧的火球滚动腾跃。
你喊了一声。
雪儿也喊了一声。
你们一起让这个火球般的生命体爆炸。
这是一个巨大的爆炸。
荒野被震得晃动起来。
四周胡杨树上的金黄色的叶子在你和雪儿的喊叫声中象雪片一样纷纷落下。
你说,我死了。
雪儿却说,我活了。
活了的雪儿,骑上马。
雪儿在马上,对还躺在沙土地上的你说,现在,如果你要去死,你就去死吧。我不会拦着你。
雪儿接着又说,如果你不去死,你只要想做这个梦,不管什么时候,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出现在你的梦中。
雪儿说完,打马奔出胡杨林。
你坐在沙土地上。那支骑步枪,躺在离你三米远的地方。
你在想,我不是刚刚死过了吗?原来死也是多种多样的,不一定非要用刀用枪。完全可以换一种死法。
你决定了,在雪儿给了你这个梦后,你决定了。
你把这支枪捡起,擦干净上面的尘土。你说,这支枪只能用来杀死你的敌人和野兽,不能让它把自己杀死。
回到营地。有人遇到你,看到你骑在马上,两手空空,没有猎物。有人给你开玩笑,说,队长,是不是忘了带子弹了。你说,子弹倒是没忘掉。只是敌人被我们越打越聪明了,越狡猾了,你还没有看到它,它已经闻到枪膛里的火药味了。你走不到跟前,他就跑得没有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