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河边又往前走了一段。
马一下子站住了。
是雪儿勒了马缰绳。
雪儿指着前边一片被青青芦苇围起来的水,问你,你说,它象个什么?
你说,象个小湖。
雪儿说,它象个大澡盆子。
你说,是也象澡盆子。
雪儿说,我要洗个澡。
你说,什么?你要洗澡。
雪儿说,我身上很脏,我想好好洗一洗。
你说,你病刚好,下水会着凉的。
雪儿说,没事。
你说,要不,回去歇两天,再来洗。
雪儿说,不,我要现在洗。我身上脏得很,我要现在洗。
说着,雪儿下了马。直直朝水边跑去。
雪儿穿着有些肥大的军便装,跑起来,风把衣服象旗子一样扬起来。
雪儿边跑边解开衣服上的钮扣,让风把衣服从她身上一件件扯掉。等她跑到水边,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飘落在水边沙滩上。
你看见衣服从雪儿身上脱落的整个过程。不是故意要看的,你当时有点目瞪口呆,不相信雪儿身上的衣服怎么会那么容易让风给扯下来,风并不大啊。水面上几乎见不到浪。
等你明白了过来是怎么回事后,你已经看到了雪儿的全部。先是看到了雪儿身子后边,接着,又看到了雪儿身子的前边。你当时还骑在马上,按说,从你的位置不可能看到雪儿身子的前边。本来她是可以直接下水,让你看不到她的前边。但她不知为什么,也许出于礼貌吧,想在下水前给你打个招呼。但雪儿跑到水边后,却站了下来,站下来后,又突然把身体转了过来,面朝着你挥了挥手。
挥手之间,你就看到了雪儿的身子的全部。
雪儿跳到水里了,你也从马上跳了下来。跳到一座沙丘的后面,你一屁股坐到沙丘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沙丘并不高,但恰好可以挡住你的目光。你只能听到雪儿在水里弄出的声响,你看不到雪儿在水里做什么。
你恨自己没有早一点从马上跳下来,雪儿往水边跑时,你就应该跳下来坐到沙丘这边。让你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不错,你用望远镜看过女人在这里洗澡。但被看的女人并不知道你在看她们。就象一个人偷东西,被人抓住和没有被人抓住,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你在看雪儿的同时,雪儿也转过脸看到了你在看她。她一定认为你是故意的,问题的性质会因此而改变。
雪儿在喊,大哥,水里可舒服了。你也下来洗一洗吧。
你听到了喊声。你完全可以站起来,回答雪儿的话。但你站不起来。也不知怎么来回答雪儿。你要说好吧。那你就会和一丝不挂的雪儿跳到了一个澡盆子里,说什么事也没有鬼都不相信,到时候你可能洗干净了身体,却洗不干净名声了。你要说不,见过大世面的雪儿没准会跑过来硬把你往水里拖呢。重要的是你并不能保证你不被她拖下水。尽管你知道雪儿过去的事情,可是出现在眼前的雪儿并没有让你有一点厌恶。
你有点不敢呆下去了。尽管雪儿说你就是毛泽东就是共产党,可你知道你曾经当过土匪,骨头缝里有些坏是什么刀子也剔不出来的。
你把马留了下来,拴到一棵红柳树上。你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插到马鞭的鞭杆上,又挂到了马鞍子上。意思是让雪儿洗好后自己骑马回去,你先回去要处理公务。
你顺着一条女人来洗衣服洗澡踩出的小道跑回了营地。
雪儿走进队部,雪儿手里提着马鞭子。
你看到雪儿愣了一下。
刚从水里走出的雪儿,头发上闪着湿润的亮。刚洗过澡的雪儿,看上去又多出十分韵味。女人是水做的,和水天生亲,水能让难看的女人好看,让好看的女人更好看。
雪儿说,你算什么大哥?
你说,没事,那个地方,不会有别人去的。
雪儿说,我不怕人,我是怕狼。
你说,狼不会咬你的。
雪儿说,我又不是老虎,狼会怕我?
你说,不是狼怕你,是你太漂亮,狼舍不得吃掉你。
听你这样说,雪儿笑了,雪儿不生气了。
雪儿说,没想到大哥还这么幽默。
雪儿把马鞭子还给你,走了。
你也觉得挺怪,其实你不大爱开玩笑。怎么也随便和部下开起玩笑了。
好些天没回家了,你想回家了。你想兰子了。
兰子坐在床上,床的中间放了一个小木箱。木箱上搁了一盏油灯。油灯的亮照着兰子,兰子挺着大肚子,靠着被子。一只手拿着一根针,一只手拿着布,在缝一件小孩子的衣裳。满脸的蝴蝶斑的兰子,透着即将要做母亲的那种女人本能的欢喜。
你也坐到床上,坐到兰子身边。
你用手摸兰子的肚子。
兰子问你摸到了没有。
你说没有。
兰子把你的手移动了一点,让你再摸。兰子说,摸到了吧,头,腿,还有脚。兰子的身体感到了你的手正摸着你们的孩子。可你的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只感觉兰子的肚子象皮球一样光滑。
手顺着兰子的肚子向上爬,马上要挨着兰子的奶子,兰子一下把你的手打开。你的手又回到了兰子的肚子上。过了一会,你的手又往下边滑去。
这次兰子没把你的手打开。兰子说,天不早了,你也该回队部去睡了。
你一下子觉得没有意思了。把手收了回来。
你想抽根烟再走。刚把烟拿出来,兰子说,别在家抽烟,会熏着孩子的。
只好把烟装回口袋。
你对兰子说,我走了。
兰子说,你走吧。
没有马上回队部,你在营地里转了一圈。月光象水一样,沙土丘,房子,树全浸泡在里面。看上去,有点和白天不一样。总觉得它们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不让你知道。你在想,它们到底把什么藏起来了,不让你知道。走着走着,看到前面一个黑乎乎的树木桩子。你刚想绕过去,树桩子发出声音。一听声音,你知道这不是树桩子,这是老冯坐在那里发呆。
你说,不回屋子去睡觉,坐在这吓人啊?
老冯说,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在外面坐一会。
你也坐下,拿出两枝烟,一人一棵抽起来。
打仗的时候,一个敌人从后面用刺刀捅你,是老冯看见先开了枪,才没有让那把刺刀戳进你的后心,从那以后,你一直把老冯当亲兄弟一样看。直到现在,老冯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这让你总是不太好受。如果没有那份档案,你可能早就让雪儿嫁给老冯了。你知道了这里面的秘密,你就不能这样做了。
老冯说,这几天,老做恶梦。梦到梅子披头散发追着我,说是我害了他,要我跟她到老天爷那里去讨个公道……
你说,梅子不可能回来了。
老冯说,我也这么想。所以,你们说的那个雪儿,我也看见了。我想只要人家愿意,我就把个人问题解决了。
你说,这个雪儿,我看不行。
老冯说,为什么?
你说,大城市来的女人,太娇气。和咱们过日子,过不到一块。
老冯说,没事,我什么都不让她干,家里的活,我全干。
你说,她个性强,不会听话的。
老冯说,只要她嫁过来,不听话,就收拾她。别忘了,咱们是骑兵出身,再烈的马,到了咱们的手下,也能把它训得乖乖的。
你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再另给你找一个。前些天,不是又来了几个河南姑娘,有两个模样还不错。要不,我给你牵个线。
老冯说,要是雪儿不行,那我就还等梅子了。
老冯看你说话不算数,定下的事又变了,有些生气了。不等你再往下说,站起来走了。
你看着老冯的背影,心里想,我真说了雪儿所有的事,他大概就不会这样生我的气了。不会非要娶雪儿不可了。
回到队部。你刚进来,后面雪儿也跟着进来。好象雪儿是一直站在门口等你回来似的。
你把油灯点亮。一点火,忽闪忽闪的。
雪儿坐到油灯的这一边,你坐到油灯的另一边。你们说话不能太大声。不是怕别人听见。队部这一排房子除了你们,没有别人。不能太大声说话,是怕呼出的气把那点黄豆大的火吹灭。
雪儿说,兰子过完春节才能生。
你说,女人肚子里有了孩子,就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雪儿说,天底下再了不起的英雄,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你说,你是说再英雄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也不是英雄了。
雪儿说,没有女人,男人就不会去做英雄。男人做英雄,是做给女人看的。
你说,哦,没想到你会弹琴会唱歌,还能看透一些事情。
雪儿说,女人手上的力气没有男人大,可女人的眼睛却比男人有力。比如,我现在就看出你的心情不太好。
你说,是吗?
雪儿又说,我还看出了,你的身子骨有股火,发不出来,憋得你很难受。
你说,就算你说对了吧,那你这个卫生员可以给开个药方?
雪儿说,别说,我还真有一个药方。
你差一点要笑出来,不过,你没有笑,很严肃地伸出手,说,那你就拿来吧。卫生员同志。
雪儿说,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把药方给你。
你说,什么条件?
雪儿说,你把眼睛闭上。我不让你睁开,你一定不要睁开。
你心想,这叫什么条件,你正想闭上眼睛养一会神呢。你说,好吧。说着就把眼睛闭上了。
雪儿绕过桌子,往你跟前走。衣服带起一点风,把油灯的那豆火扑灭了。你不知道灯灭了,你闭着眼睛不知道屋子里已经是黑的了。
你的手还在伸着,等雪儿把药放在上面。雪儿走过你的手。走到了你的身后,站到了你坐着的木椅子后面。
你感觉雪儿走近了你,你说,雪儿,你怎么还不把药给我?
什么东西柔又温暖地贴到你耳朵根子上,一股热气吹过你的耳膜,挟着一串喃喃细语,这串细语长得象是一条没有头的绳子,不知不觉中把你捆了起来,让人的手脚不能动弹,却又不让你疼不让你酸只让你有一点痒痒。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只能是随这条绳子把你拖到你猜不到的任何一个地方。
雪儿说,大哥,你不要着急,药就在我身上,可我不能把这药放到你的手上。我会让你把这药直接服下。让它从你的口中进入滑过你的舌头,再穿过你的喉咙进到你的胸膛……
雪儿说这些话时,并不光是把嘴唇贴到了你的耳朵上,她的一双手为她的话做着解释。手指掠过你的唇又抚过你的下巴,在你脖颈处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又缓缓向下移去直到你的宽厚的胸脯。在那里雪儿的手掌随着她话语的节奏做圆周运动,好象在帮助你把刚吞下去的药尽快地溶化到血液里……
大约是雪儿的手掌通过你的心跳感到了你的慌乱不安。雪儿接着说,大哥,你不要怕,你只是在治病。我是队上的卫生员,队长身休不舒服了,我有责任和义务给你治好病。我知道你得了这个病有段日子了,这不是个要命的病,可它会影响到你的情绪。你是队长,你的情绪不好,就会影响全队的工作,就会给革命造成损失。别说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治疗,世界很大,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你是队长也一样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你不要去想那么多,你就当是做个梦吧,做个梦,你做过梦,这现在就是在做梦,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做梦继续做梦做梦梦梦……
你的梦醒了。天亮了,再好的梦也得离开。你掀开被子,梦就象一只鸟展开翅膀飞走了。
不过从这个梦中走出来的你,觉得身体格外的快畅。胳膊腿伸了伸,能听到咔咔咔那种显示出结实有力的脆响。你走出队部,看到外面的太阳正从东方升起,很新很新的一个太阳,新得让你有点不认识了。纱一样的雾也正在散去,庄稼地里的苞谷掀起一波接一波的青绿的浪。
雪儿也从医务室走出来,雪儿朝你笑着说,大哥,早晨好。
你说,早晨好。
你到炊事班,你让他们去苞谷地掰些青苞谷煮给大家吃。而在平常谁要是偷偷从地里掰一个青苞谷,谁就会在大会上被点名批评还要被罚在苞谷地守夜十个晚上。在这个季节,做梦都想能吃上青青的苞谷棒子。
大家吃着你赏赐的青苞谷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感激。可大家都在想不过年不过节也没有什么被上级嘉奖的好消息,你没有道理这么做啊。谁都可以看出你脸上从来没有的兴奋劲,可谁也猜不出是什么事让你这样不能掩住欢喜。
整个营地在这一天到处都弥漫着煮熟的青苞谷的香味。
啃着青苞谷,雪儿说,真是太香了,我还想再吃一个。
你说,我这个给你吃。
你把分给你的青苞谷棒子给了雪儿,雪儿也不客气,接过来继续吃。
吃着吃着,雪儿抬起头看着你,说,好的东西,一个总是不够,总是会得到了一个后,还想得到第二个。
你看着雪儿,觉得雪儿这话里还有话。
雪儿果然又说,就象是做梦,谁不想天天都做好梦。
雪儿的话,让你再一次想起昨晚上的梦,可你并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还有那样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