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最重要的事情,我也最多只花半小时就定下来,所以当天就答应了蔡菲嘉没拖时间。我不会左考虑右考虑犹豫不决,因为舍不得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不是哲学问题的问题上。拿到毕业证及学士证书的那个下午,我就搭波音飞机飞往广州,飞机票是蔡菲嘉替我买的。
二十二年来我一直待在这里,连老家也没回去过。我父母曾带着一面口袋红薯干,从老家来过一趟,明白我不给他们写信不是失踪了或遇害了,而是在一门心思搞学问,这才放下心来。老人家只住了两个晚上就走了,怕影响我用功。
老实说,每次蔡菲嘉来,我都不得不放下书稿,全身心跟她上床做爱。她可不喜欢看到我手里拿一本书,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不理她。而且假如我做爱时不用心,驰心旁骛,她会察觉出来。
“是这几天没吃多少肉,还是熬夜熬多了?”她叫我狗仔,一面叫一面拿指甲用力掐我。
“感冒刚好。”
“怪不得这么没精神。”
我在做一件蠢事。
因为我知道我不该跟曾小青上床。
即使上了床,也不该替她租房子,租那套带家具的公寓楼房,使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困境,且越陷越深。
这是渴望年轻女人的****力量,还是彼此志同道合的精神默契,使我如此痴迷于曾小青我并不明白。以前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我对那些暗示我可以动手动脚的陪聊小姐,总是像不解风情的呆子一样无动于衷。我不觉得有必要回老家一趟,探望年老多病的父母,尽一尽身为独子的孝心。也不觉得有必要搞清楚蔡菲嘉到底多大岁数,在香港及台北有多少财产,在大陆有没有另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而是只晓得跟她上床是我赖以生存及赖以撰写哲学书稿的一份工作。所以,直到曾小青来我书房里看我的书,我拿胳膊从后面揽她的时候,还认为这辈子不会跟哪个女人萌发感情,更不会爱上哪个女人。
现在我时常失魂落魄,一天不去看她,夜里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尤其是蔡菲嘉从香港来广州的时候,心里就特别难受,感觉度日如年。这时候,不但不可以去看我喜欢的曾小青,而且还要跟我不喜欢的蔡菲嘉吃饭睡觉。不过我不会在曾小青那儿过夜,因为假如蔡菲嘉夜里打电话来,知道半夜两点钟我还不在自己屋里,就会起疑心。早年她曾多次雇人跟踪我,查我有没有寻花问柳,结果没查出什么问题,才开始相信我。
蔡菲嘉给我的零用钱,够我替曾小青付房租。因为我自己还有点积蓄,也因为曾小青坚决不要我贴她生活费,所以我丝毫没有经济压力。而使我高兴的是,曾小青不但译我的书稿译得既快又好,而且床上表现也越来越棒。这时候,一个年轻女孩的青春、力量、速度、耐心以及她的宽容态度,在她身上一样样都充分显露出来。而最叫我感动的是,当我熟睡后醒来,看到她裸着上身,翘着长腿,喝着绿茶,在桌前拿电脑打英文。照她的翻译速度,我猜五年时间就能译完我的全部书稿。
我没跟曾小青讲过我和蔡菲嘉的真实关系。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讨论哲学书稿就是上床做爱。我小心不让蔡菲嘉知道,害怕露馅后没法收场。所幸的是,曾小青不介意我常常好几天不去看她,没埋怨过一回。
现在蔡菲嘉每个月都来一趟两趟。而且每一趟都多住一天两天。她说她不去台北了。她说她要来广州住。她说你写了这么多年写没写完。她说我有钱替你出书你赶快写。而我心里明白,一旦我出了书,她就会来广州定居,永远住在这里。
“狗仔。”她从床上坐起来,吸了吸刚感冒的鼻子。“给我拿支烟来好不好?”
我伸出胳膊,拿她那边桌上的一盒烟。
“你是个好人。”她一面吸烟,一面替我抚摸刚被她掐伤的胸脯。“要是我再碰到一个林崇贤那样的狗东西,日子没这么好过。”
二十二年前她就跟我讲过她前夫林崇贤的事。
“我才比他大三岁,也不是特别不好看,可他只喜欢我的钱不喜欢我。不喜欢不说,还拿了我的钱跑荷兰泡荷兰妞,跑巴西泡巴西妞。后来我跟他讲了,你想跟我一起过下去,就拿瑞士刀剁了你底下那个小玩艺,现在就剁。他害怕疼,害怕不能玩女人了,就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在蔡菲嘉眼里,我只花了她一点点钱,就让她特别高兴。当她意识到我只会埋头写书,不会吵着跟她结婚,再吵着跟她离婚,觊觎并瓜分她的家产,就特别喜欢我。
“狗仔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来我就只跟你一个人好?我知道你心眼好,身体好,人也聪明。我把你当狗当猫使,你也逆来顺受,没一句怨言。其实我只在特别想男人的时候,才会想到你,才会急着从南非赶回来见你,叫你跟我上床。我难受的时候拿指甲掐你,高兴的时候也掐你,可你再疼也一声不吭。
“狗仔,我知道我认识的男人中,没一个有你这么好。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都过了二十二年了。现在我老了,跑不动了,也没兴趣跑了,想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想有个自己的家,有个真正的家,这个家不但有家具有佣人,还要有老公有小孩。我自己不会生小孩了,可以去孤儿院领两个回来,领一个男孩,领一个女孩。其实我是喜欢孩子的,只怕跟坏男人生孩子。”
她忘了弹烟灰,烟灰掉在我身上。
“狗仔你跟我去香港好不好?明天就走。我已经替你办好了去那边的手续。这儿的东西都不动,以后我们来广州还住在这里,不用出去住酒店。狗仔我现在想通了。我想跟你结婚,这样我死了你就能继承我的遗产,而不是被我的侄子外甥分得七零八落。我死了你照样可以看书写书,不用出去找工作。我们一起上教堂结婚,叫礼仪店给我们办一个全香港最隆重的婚礼,然后我哪也不去了,就待在家里,就在家里照看孩子。我们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像我,女的像你……”
晚餐时蔡菲嘉没比往常多喝多少,所以听她这么说我半信半疑。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跟我讲话,讲这样的话。假如我认为这是她喜怒无常的表现,那么当我看到她从桌上的一本书里,拿出一本出国护照,而这护照上是我的名字时,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件事。我知道拿了这本护照可以去香港,可以去巴黎,可以去纽约,地球上哪都可以去。
“我喜欢你。”她说,“只要挨着你,感觉就像触电一样怕人。可心里越是害怕,越是想你,恨不得一口吃掉你。”
我像以前一样搂住她并抚摸她。我知道怎样抚摸她能使她高兴起来。以前我曾仔细研究过性爱方面的书,可能比一般男人懂女人要懂得多一些。我想我用心做的事一般都能做好。
后来她又兴奋起来。
后来就忘了叫我去香港的事。
后来就累了,困了,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她叫我带上我的东芝笔记本电脑,开车去深圳吃海鲜。她说她知道深圳一家潮汕酒店烧海鲜烧得好。吃完海鲜一起从罗湖过关去香港。“如果,”她说,“事情顺利的话,我们下个周末就结婚。”
“有时候你会心血来潮。”我提醒她道。
“但这件事不会。”这时她自己拿烟盒抽烟。“因为我不但叫人给你办了护照,而且办了未婚证明,该办的手续都办了,不会说话不算数。”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
“你觉得跟我结婚没意思?”
“对我来说,这太突然。”
“跟你讲我肯定死在你前面。”她说,“等我死了,没我了,你就可以娶一个漂亮女孩,享受漂亮女孩给你的快乐,说实话你应该得到那种快乐。到了那时候,你甚至可以一年娶一个,一年离一个,直到你也老了,也不行了,因为你有钱这么做。”
“让我想想好吗?”我说,“至少我应该跟我父母通个气。”
“我只要你跟我讲,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她突然拉下脸来,说变就变。
“这不是一件小事。”
“你是舍不得离开你那个曾小青!”她咬牙切齿。
这时我才明白,她不但知道我跟曾小青暗度陈仓,而且叫人拿相机拍到了我跟曾小青在酒店吃饭时的亲热镜头,以及我跟曾小青一起走进她住的那幢公寓楼的亲密样子,把照片扔给我看。我以为她会像赶走她的前夫林崇贤那样,马上把我从这间屋子赶出去,可这时她突然哭起来,眼睛里流出悲伤的眼泪。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老女人,知道你喜欢年轻的、漂亮的、有学问的女孩子,也知道你潇洒帅气,应该有漂亮女孩来配你,所以我不能只顾自己生气,叫你按你对我的承诺那样去做。再聪明的人也有做蠢事的时候,何况你是憋了二十二年才这么出格一回。现在只要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只要不再跟那个曾小青见面,我保证不为难你,而且永远不提这件事。”
当天蔡菲嘉是一个人回香港的。
把她送走后,我就径直来珠江南岸找曾小青。我和曾小青一起出去吃饭,在吃饭时一起讨论一个哲学术语,饭后一起上白云山看星星。曾小青觉得奇怪,因为我送她回来后跟她缠缠绵绵,久久不肯离去。都到了半夜两点半了,还丝毫没有起身穿衣服的迹象。这时她不禁问我:“怎么今晚不怕你老婆查岗?”
“她说她三天后跟我通电话。”
“小心她给你设圈套让你钻?”
“这不会。”
曾小青继续躺在我怀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后来她困了,睡着了,轻轻打起呼噜来。
我不想睡。
也睡不着。
天刚亮的时候,曾小青睡得最香。
蔡菲嘉叫我选择,要么跟她去香港跟她结婚,要么弄死曾小青。假如我现在动手,应该没有问题。我知道只要把她的印度丝巾套在她脖子上,稍加用力一拉,这个既懂哲学又懂英文的聪明女孩,就会一命归天。
我也知道这女孩不是特别漂亮,但更知道她特别适合我。半年来我们说话做事的默契,心心相印,既叫我离不开她,也叫她离不开我。我想,就是把全香港的港币,或者全美国的美元,都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损伤她一根毛发。
我轻轻吻她。吻她的长发。我知道我应该现在就走,因为再过半小时她就会随时醒来。我起身下床,穿好衣服,然后把衣服口袋里的一个信封搁到她桌上。信封里有一封我写给她的信,还有一块工商银行的银行卡。
信里我叫她忘了我。
银行卡里有我二十二年来攒下的钱。
我轻轻开门轻轻关门。下了楼我驾车往白云山走。在山上的一个僻静山洼里,以前我跟曾小青曾多次来过这里,现在我将曾小青的那条黄颜色的长丝巾,系在一棵老树的树杈上,我们在这棵老树前,曾吻过时间最长的一个吻。
现在我打算兑现我的承诺。
早在二十二年前,来广州的第一个晚上,我对蔡菲嘉说过这样一句话:假如我拿你的钱跟别的女人好,我会自己结束我自己。这是我年轻时对蔡菲嘉的一个庄重承诺。当时我认为我不会跟蔡菲嘉好,也不会跟别的女人好,过了二十二年也这么认为,可结果没想到我会喜欢上一个其貌不扬的陪聊小姐。
其实蔡菲嘉并不在意我说过那样的狠话。甚至不在意我跟曾小青这么好。她说只想我跟她结婚,临走前把她的香港地址留给我,叫我想通后马上过去。如果,她说,你不想跟我结婚,又想过我这一道坎,除非你自己搞掉曾小青。
我心想,既然我不会跟她结婚,也不会非法剥夺曾小青的生命,何况我已经写完了我要写的重要哲学书稿,再写下去只是不断重复自己,或仅仅补充一些零碎观点没啥意思,所以我决定兑现我的诺言,就此告别人世。
我已享受过研究哲学给我带来的智力上的快乐。
也已享受过年轻女孩给我带来的感官上的快乐。
假如我苟且偷生,失去蔡菲嘉的供养且无一技之长的我,怕连自己也养不活。
假如我跟曾小青住在一起,蔡菲嘉不会轻易放过她。
假如以后有一天曾小青给黑枪打死,我不会原谅自己。
至于我写的那五部书稿,出不出书其实无关紧要,因为即使将来我被全世界的哲学家公认为海德格尔那样的哲学大师,于我也毫无补益,因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没了,已经灰飞烟灭,啥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