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的商用电脑,并未像现在这样高档到每秒钟能够运算325万次加减乘除,也就是说,即使有650万组六人晚餐同时交到它手里排列组合,也会在十分钟内全部搞定,那么我所知道的这个颇具神秘色彩的白领俱乐部,是不会洋为中用,学日本人搞这种新玩意儿。
每天的所有组配都由电脑自动完成。俱乐部里的那几位工作小姐,一天中她们最辛苦的一桩劳作,就是把不同内容的邀请函,用特快专递邮寄到不同的顾客手里。其实除特殊情况外,每天上午九点或下午四点,黄浦中央邮局都有人匆匆上楼,来俱乐部所在的四十三层楼面上,把那些装帧精美的邀请函全部带走,不用俱乐部小姐走出带中央空调的办公室,到外面晒大太阳或者淋黄梅雨一趟趟跑邮局。
小姐们的辛苦,主要是打开一只只特快专递信封,将一封封颜色不同的邀请函塞进去,尽力使手指的运动优雅而敏捷。工作之余,她们去美容店的主要美容项目是保养手指,且给指甲涂颜色不同的指甲油,以便这些手指在做装信封时异彩纷呈。
今天的最后一封六人晚餐邀请函,是寄到浦东去的。寄给一位名叫吴湘如的女博士。叶小姐有时会瞥一眼信里的内容,那无非是通知哪个顾客哪一天哪个时候到哪家酒店吃晚餐。至于那顿晚餐是什么性质的,与之共进晚餐的其余五位是什么人,一概不得而知。
叶小姐不知道,收信的也不知道,只有电脑知道。
这封邀请函的赴约地点是徐家汇那边的一家并不特别出名的酒店。
假如叶小姐知道这封邀请函的六人晚餐其主题是自杀,一定会吓得连这张信纸都不敢摸。
至今叶小姐已经给中央邮局来取信的这个男生打过一万个微笑了,可就是没跟他出去过一次。她喜欢这个男生勇气十足地朝她表白爱情。这种勇气,一如一个街头乞丐对一个著名女CEO大胆说我爱你一样浪漫而天真。叶小姐喜欢这个帅小伙子使她内心产生某种类似愉悦的模糊感觉,但不喜欢跟他出去吃饭。其实门当户对并不重要,关键是男生不能比女生挣钱少。
可惜我不能明确讲出叶小姐供职的这家白领俱乐部的名称及地点,同理也不能讲出那个名叫吴湘如的女博士要去的那家酒店的具体位置,不然我突破警方封锁,讲出这桩集体自杀事件广为人知后,俱乐部及酒店都出了名,而且我也出了名,就可能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倒霉事情。
可能俱乐部及酒店突然兴旺起来,激动之余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成了绑票先生的跟踪目标,成天担惊受怕。
也可能俱乐部及酒店的生意一下子不好了,叫人不敢光顾了,于是叫律师来找我,跟我打官司,给我找麻烦。其结果是,这几年我吃辛吃苦写东西挣到的这几个子儿,不够付一趟诉讼费。
该当心时得当心。
对不对?
吴湘如当晚就收到了这封特快专递。这连她本人也感到十分意外。也就是说,在这座城市里,至少有五个人也像她一样,希望在下星期三的那个晚上,在一家酒店里的一个包厢房间里,一同告别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简直不可思议!
没有人晓得她要自杀。连她最要好的女友徐莉娜也没看出她有这个念头。徐莉娜只知道碰见她就跟她讲邹小川的坏话,把邹小川说到****不如。哪怕就是不想听到徐莉娜那张婆婆嘴吐出的车轱辘话,也值得一死呀,死了耳根就清净了。
邹小川在美国都出了名,还说他****不如。
遗书已经写好了。房子给爸爸妈妈。笔记本电脑给徐莉娜。其余的像家具呀,衣服呀,电器呀,这屋里的其他东西,全部叫徐莉娜变卖后捐给希望工程。叫希望工程拿这笔钱给穷地方的穷孩子买书买文具用品。
要不要给邹小川写一封email定不下来。
到那天再说。
如果那天出门前还定不下来,就往地毯上扔硬币看正反面;是正面就写,是反面就不写。
很快就到了那天了,而且很快就到了该出门的时间了。吴湘如将一枚菊花硬币抛到吊灯那么高,让它作自由落体运动,落在吊灯底下的地毯上。
弯腰看是正面还是反面。
结果是正面。
于是吴湘如打开刚关闭的笔记本电脑,给美国加利福尼亚写email。这封email里的话已经琢磨过一万遍了,所以一气呵成,没半点犹疑。
徐莉娜说吴湘如打电脑像弹钢琴一样行云流水。徐莉娜会弹钢琴,弹得出俄罗斯的柴科夫斯基来。吴湘如不会弹,但听出柴科夫斯基。
给邹小川的email里没有说“永远爱你”这样的话。只是像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只是像天冷了或天热了叫他添衣裳或减衣裳一样,依旧态度温良,体贴入微。
当时邹小川说他可能抵御不住那个美国女孩的感情攻势。那女孩是吴湘如的学生,虽然没吴湘如漂亮,但比吴湘如胆大,简直肆无忌惮。
一起说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床上。他还搂着吴湘如呢。他说有时候是想变变感觉。想拥有更多更深的感觉。男人很坏。他最后说。
其后不久,吴湘如到西班牙去度假。一个人去。不是非去不可,而是给他一个机会,看他有没有勇气不跟那个名叫莎拉的美国女孩上床睡觉。度假回来后,他说他跟莎拉上过床。就在这张床上。而从那天起,吴湘如就再没碰过这张饰有雅致花边的大床。
晚上睡书房里。铺一张给客人准备的小床。就睡在这张小床上。他过来吻你也让他吻,过来抚摸你也让他抚摸,但绝对不跟他那样了。
啥那样啊?
做爱呗。
由邹小川那儿搬走的那天,吴湘如跟他及他的莎拉上饭店一起吃一顿三人晚餐。她告诉莎拉邹小川喜欢吃什么及不喜欢吃什么。以为吃过这顿晚餐就会完全忘掉邹小川但事与愿违。后来邹小川跟莎拉一起去了美国,都去了五六年了,而吴湘如对他仍萦念绵绵,常夜不能寐。
徐莉娜总是一面骂邹小川,一面给吴湘如介绍各色出色男生。所介绍的加起来至少有一个连。其中有的比邹小川魁梧,有的比邹小川有钱,有的比邹小川温文尔雅,不料吴湘如一个都看不上。你瞧连广州的《南方周末》都要吃辛吃苦地找到偶然回国讲学的邹小川,并赶紧派写手采访他,以便给他们的世界著名人物栏目添一篇精彩报道,能说邹小川****不如吗?
要么你自己****不如。
拿到六人晚餐邀请函之后,甘仲惟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才掐掉自己脑子里的那个杀人念头。身为化学专家的甘仲惟,至少有一千种下毒方案,因此他所考虑的是要不要杀人而不是怎么杀。
一个缺乏生育能力的男人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是,老婆离婚后跟另一个男人过,而且很快就怀孕了。四十八岁的甘仲惟就碰到了这种尴尬事情。以前他始终认为那是季晓丽的事不是他的事。并认为季晓丽嫁一百个男人也不会怀孩子。可意想不到的是,才跟那个塌鼻头老头儿结婚没几天,肚子就大起来了。
甘仲惟不会起杀心杀季晓丽。也不会杀那个塌鼻头老头儿。毕竟不是天天见面,眼不见心不烦对不对?要不是20路车那天在淮海路被堵车时停了两三分钟,叫甘仲惟在车子上看到了腰身粗壮起来的季晓丽,由那个老头小心搀着扶着往新天地走,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碰见她了。
婚变前他叫她不要拿自己的贞节当赌注赌。她说我跟你离婚后跟他结婚不存在失节问题不是赌。他说好多夫妻没孩子也照样过日子。她却突然嚷起来。嚷嚷声音很大。不像以前那样细声细气了。
她嚷道,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孩子不孩子的事,你不要再说这件事。
显然外面有了男人的女人容易发火,容易不耐烦。
其实季晓丽再发火也不会记恨她。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们曾经有过4864日夫妻,不至于反目成仇。气人的是所长鲍秀莲存心气他。把他从课题组领导岗位上撸下来不说,还当着全所人的面说他一点男人样子都没有。好像知道他有时候不行。有时候起不来。只是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起初想强奸她一次。叫这个老女人知道他体内不乏雄性荷尔蒙。接着觉得当强奸犯名声不好,就干脆起杀心杀了她,得手后自杀谢世。
已经配好了两种药剂。一种是另一种的后备品。既要起作用,又要没苦味,并要法医查不出它们的化学名称,这使甘仲惟动了不少脑筋。老实说,以前替学校研究所研究十几项化学专利,也没这么费神。
鲍秀莲跟没跟那个小张睡过觉甘仲惟不知道。只晓得小张是现任课题组领导神气活现。小张刚来所里时叫他甘老师甘老师谨小慎微。现在叫他老甘老甘没大没小。不过不能跟小青年计较。不能辱没自己的教授身份。
归根结底主要是鲍秀莲不好。以前搞课题的时候还有点人味儿,后来当了官就趾高气扬了,眼睛长到额骨头上了,现在连甘仲惟也不放在眼里。有人说,按理应该甘仲惟当所长,可甘仲惟是书呆子,当不了所长,也不想当所长。
已做好毒杀鲍秀莲的一应准备工作。
甘仲惟做事情总是非常细心,不然也搞不出那十几项化学专利全国著名,也当不上大学教授带博士研究生研究植物动力学。鲍秀莲是所长不是教授。大凡同情甘仲惟的,或者要甘仲惟帮点什么忙的,总会说这句话安慰甘仲惟。
名义上鲍秀莲要甘仲惟退出课题组是叫他以后能够潜心带研究生,替他减轻工作压力,可实际上是剥夺他自由使用试验室的权利。一个搞化学的不能随便出入试验室,能搞出啥名堂来?
不过主要是鲍秀莲说他没男人样子。
啥叫有男人样子?
像美国牛仔就有男人样子?
简直浅薄至极。
确定了毒杀女所长的全部程序之后,甘仲惟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自己的自杀方案。一年前他就在网上找到了我所提及的这家白领俱乐部。他给俱乐部寄去一笔数目不小的入会费,然后以白金会员身份,要求参加一个以自杀为目的的六人晚餐。也就是说,他希望共进晚餐的这六个人,全都心甘情愿地在这顿晚餐中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至少有半年多的等待。尽管这座城市很大,人口众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但要组配一个六人自杀晚餐并不容易。因为这家白领俱乐部收取高额入会费,将门槛抬得很高,不少普通市民被拒之门外,享受不到这种晚餐给就餐者带来的种种新奇遭遇以及丰富感觉。
也就是说,这种三男三女的陌生接触是意外也好,微妙也好,快乐也好,令人遐想万千也好,普通市民概莫能知。而其结果是,入会人数相当有限,不出现街头出售两元体育彩票时那种人头攒动趋之若鹜的壮观景象。
终于收到了邀请函。这时甘仲惟先给俱乐部寄去吃这顿晚餐平分到他头上的一笔就餐金。大家是AA制。每人出两千块钱。六人出一万二。一顿饭吃啥要花这么多钱?这是我这么想,而不是甘仲惟这么想。甘仲惟不计较出两千块钱嘬一顿合不合算。因为他明白,钱多钱少对一个自杀者来说并不重要。
在自杀者看来,省下来的钱全是废纸头,是不是?
第二件事情,是将早就配制好的那两种化学药剂重新检测一遍,看它们的毒性弱了百分之几或强了百分之几。
检测的时候,一面细心操作,一面仔细思量。
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权力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
这是甘仲惟刚刚想到的一个重要问题。
这时他突然觉得应该放弃这种毒杀行动。他能够百分百成功毒杀鲍秀莲这无庸置疑。对他来说,绝对有把握做成的事情,就不必去做。而且他也明白,如果现在也有人要毒杀他本人的话,那么无论那人的杀人理由有多充分,杀人动机有多强烈,杀人技术有多高明,也不能认同并默许这件事发生对不对?
因为他认为,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能叫他死或叫他不死。
现在他决定叫自己死。自己决定死。下决心视死如归。离开这个世界。
而且不写遗书。不给任何人写遗书。也没人好写。也没话好说。
鲍秀莲跟我有啥关系,季晓丽跟我有啥关系,娶季晓丽的那个老头跟我有啥关系,这座城市跟我有啥关系,这个世界跟我有啥关系……
想到这里,甘仲惟认为自己死之前找一个垫背的是一个可耻的、卑鄙的、下作的、损人不利己的愚蠢念头,是极其标准的市侩行为,有辱教授身份。
夜幕中甘仲惟是最后一个抵达那家酒店二楼13号包厢房间的就餐者。路上出了交通事故给堵车了。非常抱歉。不好意思。这时有人请他先到靠墙的长桌那边取一些吃的及喝的来。今晚这儿吃自助餐,吃的及喝的非常丰盛,应有尽有,甚至不应有的也有。比如除里海的马拉索(malassol)鱼子酱外,还有孕育这些鱼子,并使之成为美味食品的鲟鱼标本。由此看来,这顿晚餐每人收两千块钱并非漫天要价。
环境也相当好。房间里有沙发、茶几、挂衣架、写字台、传统字画、热带植物。
并有配备了一应TOTO洁具的卫生间。
而且没有酒店小姐。
数一数,连甘仲惟自己在内,这儿有三男三女。坐他左手边的是一位名叫袁蕾的穿吊带裙的白皙女孩。右手边是另一位女士名叫吴湘如。在座的每一位的姓名都写在一块纸牌上。而且都搁在自己的座位上。这座位也是电脑安排的,偶然因素比较大。
甘仲惟端来红酒举杯自罚。
嘴里还在讲非常抱歉不好意思。
最先说开场白的是一个胖子。他的啤酒肚很大,好像一只热气球被卡在餐桌及座椅之间升不了空。先咳嗽两声,然后像电影演员一样用自己讲不来的腔调,讲自己不会讲的这种客气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