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本打算来这儿热闹一周的南京客人,第二天都搭火车走了。在站台上分手时,我再三跟燕月华道歉。那个被吓昏过去的女孩,到现在都害怕看见我,不跟我说话,好像我跟吊死鬼是一伙的。
送走客人后在城里逛街。逛饿了吃肯德基。吃了肯德基上超市。在超市里买了好多速冻食品带回来。我喜欢吃苏阿姨荠菜饺子,一下子买了七八袋搁冰箱里。
晚上自己看那幅画,觉得确实画得好。
晚上有人按门铃,我想可能卖房老人自己家里也来客人了,要把借给我的那些被褥要回去。老人站在门口,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我以为那女人是他的儿媳其实不是。
“怎么是你,燕月华?”我吃惊不小。
“我在丹阳掉头。”她朝我微笑。“没跟他们说又来你这边,只说到丹阳下车找一个亲戚,后来等了好久好久,才坐上开上海方向的车。”
我请老人也进屋,喝点什么,喝咖啡还是喝茶?
老人谢绝我的好意,转身拔腿要走。我怕老人天黑看不清路,要跟燕月华一起送他回家。老人说没事,这条路都走了六七十年了,闭着眼睛走,也走不到沟里去。
一刻钟后,我给老人家里打电话,知道老人到家了这才放心。
燕月华自己动手煮饺子。
我们一面喝咖啡一面吃饺子。
我屋里没电视。
我们在客厅里闲聊。
“没想到你一个人来。”我对这位著名女小说家说。
“我们认识有十五年了是不是?”燕月华问我。
“十五年零五个月。”
“可是直到昨晚看了你那幅画,才觉得对你有点了解了。”
“说说看。”
“你那幅画给我的视觉冲击,丝毫不亚于蒙克的《呼喊》。就像过电一样全身发抖,不是害怕画布上的那张脸,而是害怕你内心的感情波澜。这波澜汹涌澎湃,气势宏大。”
“我喜欢有人这样奉承我。”
“老实说,我只讲我自己的真实感受。我知道要是今天不回来找你,我会一直寝食不安,不但写不好小说,也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直到再次看到你。”
她有过许多接触比我更多的男人,我也有过许多接触比她更多的女人,可是我们彼此间的了解,可能比一般异性朋友,或者情人,甚至夫妻,要深刻得多,透彻得多。我读她第一本小说时,就知道她是一个怎样聪明的女人;而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油画,可能就喜欢我了。以前我们总是在公共场合见面,且见面次数不多;更多的是,彼此寄一张明信片。我敢肯定,她是唯一收齐我在每一个陌生地方,包括在北印度的达吉岭,所寄出的邮戳不同的明信片的人。当然,她出的书,我也每一本都有。
她说她想在我这边待几天,看我怎么画画。
“不怕这儿闹鬼?”
“不怕。”她摇头笑道,“要是真有鬼的话,我想亲眼看到它,以后可以写到小说里。”
“我也这么想哩。”我说,“假如碰到一个名副其实的鬼,是在真实生活中碰到,而不是在睡梦里碰到,我会高兴得跳起来。我不喜欢达利的画,不喜欢他画他的梦。”
“我也讨厌达利。”
“我认为达利那样画梦的画没多大价值。”
嘴里讲着达利,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今晚燕月华愿不愿意跟我同衾共枕?
“我以为这方面你比我聪明。”后来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时她对我说。“没想到你像小男孩一样傻。”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更多地喜欢她的身体,还是更多地喜欢她的小说,或是她的小说智慧。
我们抱在一起,一起说话,一起亲吻,一起像动物一样扭动身体。
我说这像云。
她说这像雨。
我说这像山。
她说这像海。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起醒过来。
太阳照亮窗帘的时候,她枕着我的胳膊问房主的事,于是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她,这对她写小说有用。
房主夫妇以前在青海搞地质,男人是本地人,女人是北方人。搞地质的退休早,所以虽然年纪不是很大,但五年前就可以拿退休金安度晚年了。他们没有孩子,因此手头有些积蓄。而那些积蓄,足够在乡下造一座好房子。后来就选中这个地方,造了这座别墅房子。
女人是北方人,不会说本地话,而且也看不惯本地人那种谨小慎微的处世态度,而且总是觉得闷在这山洼洼里不舒服。她想说服丈夫卖掉这座乡下别墅,去城里买一套公寓房子。她想过城市生活,而不是小时候就过过的农村生活。她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可偏偏就这件事没依她。一起读大学时他们就谈恋爱了,后来一起去青海,再后来一起来这里定居,三十来年没吵过一次嘴,没红过一次脸。
老话说得好,夫妻是船头打骂,船梢说话。拿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夫妻间要有磨合才行。磨是讲磨擦,合是讲合好,有磨擦才会有合好,这道理浅显易懂。假如一方对另一方一味顺从,以后就容易出事,而且出了事不容易挽回。
后来那个女人要离婚。提离婚的那年她五十二岁。村里人看到她在城里跟别的男人一起单独吃饭。丈夫问她是不是喜欢别人了。她说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再后来那女人就不回来了。再后来就跑到上海去了。据说有人在上海的南京西路见到过她。跟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手拉手走路。
“再后来呢?”燕月华问。
“男人上吊自杀。”
“就吊在这个晒台上?”
“没错。”
“你说你读过他的日记?”
“读过最后一本。”
就这样,一个不怕鬼的女作家,跟一个不怕鬼的男画家,一起住在这座被人称之为鬼屋的别墅房子里自得其乐。
前面两个买主讲过的这座鬼屋里的鬼故事,如今在李家园是老幼皆知。什么阁楼里有说话声音啦,什么露台上有无头人影啦,什么一个女人的腿给挂在吊灯上啦,什么一个男人的脸是绿毛绿皮肤啦,不一而足。可我们在这儿住了两个多月了,一次没遇到这种吓人事情。
本来燕月华只想待一星期就走,不料越来越喜欢待在这儿,不说啥时候走了。
事实上她根本没兴趣看我画画,而是成天待在书房里,拿笔记本电脑写小说。
不过没想到她烧菜烧得不错。
也没想到她地板拖得干净。
更没想到的是,她心细如发,这房子里的事情一样都瞒不过她。
“阿智。”她推我一把。她不写小说的时候,就有时间来画室阻挠我画画。
“啥事避孕药?”我转身问她。
“楼下的电表好像有问题。”
“怎么啦?”
“我把屋里的电器插头全拔掉了,电表还在走。”
“这很好解释。”我对她说。“这屋里不但有好多电线,而且有好多接线盒,它们被埋在墙壁里,它们本身也要消耗电能,所以你一样电器也不用,电表也要走。”
“你别想当然好不好?”
“怎么我说错了?”
“电表走动的数字,就像同时有一只洗衣机跟一只微波炉在满负荷工作。”
“你是怎么知道的?”
“洗衣机跟微波炉一起工作时,电表上的数字跳动,正好是电器插头全拔掉时的两倍。”
“看来你以前物理功课不错?”
“当过物理课代表。”
“难怪你会发现我发现不了的事。”
不瞒你说,我就根本不知道一所电器齐全的别墅房子,一个月要用多少度电。通常我只注意我付不付得起人家给我的电费单,手头宽裕的时候,即使人家多收我两倍的钱,也毫无察觉。
若不是燕月华在这里,我不会上街买一只数字万用表,用它检测屋里的所有电器线路。
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这屋里有地方漏电。
就像水池里有地方漏水一样,水会慢慢地浅下去,慢慢地渗到地底下,结果不但浪费你的水,而且破坏你的地基,叫地基上的房子哪一天就哗啦哗啦全倒塌。虽然漏电不会像漏水一样倒房子,但它的危害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你不知道哪儿漏电,所以你就可能碰到漏电的地方,甚至莫名其妙地触电身亡。
两个白天我没有画画,燕月华没有写小说,我们像两只无头苍蝇,毫无方向地到处找漏电的地方。毕竟不是电工出身,有万用表也只是干看着表上的数字在迅速跳动,查不出啥地方使它跳得这么快。
天黑了,该吃晚饭了,我们还趴在已经查过十二次的一个接线盒跟前打万用表。
这在一楼贮藏室门口。
贮藏室里啥也没有。
“好像有啥声音呢?”燕月华悄悄问我。
“我也听到了。”我说,“是轰隆隆的声音……像山里发大水了。”
“你不觉得这底下是空的?”
“好像这块大理石没铺平。”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燕月华自信道,“这房子应该有一个地下室,而极有可能的是,这里就是地下室的入口处,只是不知道为啥给封起来了,现在成了贮藏室。”
我对女人的直觉向来非常尊重。
对一个写小说写出名的女人,就更不会对她的直觉嗤之以鼻。
这件事很容易得到证实。
于是我找来一把铁锤,找来一把扁凿,这些工具是装修公司留给我的。
拿铁锤当当当当打扁凿,沿大理石一周凿出一圈地缝来。
当我扳起第一块大理石的时候,就知道燕月华的猜想已被证实。
底下不但是一间地下室,而且灯火通明,两盏二百瓦的白炽灯亮得刺眼。
不但灯火通明,而且有轰隆隆的声音,一只大号冰箱正一刻不停在那儿轰鸣用电。
冰箱里有一具女尸。
已经高度腐烂。
已经气味难闻。
燕月华给我的深刻印象,就是当时她敢跟我一起走下楼梯,一起打开冰箱,虽然也啊的叫了一声,却没倒地昏迷。而且那天晚上的报警电话,也是她打的。她给警察讲那具女尸时,沉着而冷静。经证实被害人就是那个被认为两年前已经出走的女房主,其凶手是她的那个已经上吊自杀的丈夫。
我问卖房给我的那个老人,问他知不知道这座别墅房子有地下室。他说只知道为了隔潮底下必须架空,本地人建造楼房都是这样建的,但不知道架空的地方修成了地下室,更不知道这个地下室还仔细装修过。
老人怕我说他侵犯知情权,再三讲他不知道地下室里有他侄媳妇的腐烂尸体。我叫老人放心,保证不住也不会退房子。后来我到南京去了,到现在一直住在燕月华的房子里。再后来,当地一家旅游公司给我打长途电话,他们打算开发一个全新的旅游项目“周末住鬼屋”,问我卖不卖这座据说有闹鬼的别墅房子。
我说你们最多肯出多少钱。
两天后他们说了个数你猜多少?
五十万!
居然是原价的十倍。
“阿智。”燕月华对我说,“拿到这笔钱,我们就去皖南买房子。去年我在泾县郑村看到一处好房子……”
“那也是别墅房子?”我问。
“没错。”
“也在树林里?”
“当然。”
“有没有地下室?”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