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老身看来,挖出几口井来,**************哪;栽出几行行树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留下几本书来,好给后人读。你看那诸葛先生,他来之前,咱延家大院,咱一棵树没一个读书人。他来之后呢?景况就大不一样了,人人都多少识了些字,连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养娃婆,叼叼达达(断断续续)都识了不少字,常常不知不觉地还拽上那么一句半句斯文哩。先生虽说走了三十年,可从此读书识字没断过,延氏学堂没停过。咱延家咱一棵树人因他‘受益匪浅’啊!他写的识字课本,他抄的《百家姓》、《三字经》、《论语》、《孟子》,还有他从口里当宝贝带来的《本草纲目》都还用着哩。唉,”双杏蠕动了下嘴唇,说:
“人活一世,最要紧的是给后人留下学习的好样样。照先生的说法,叫‘留下好的口碑’。那是摸不着用不完的财产。有志者有出息者得它能发达;没志气没出息的就得不到它,是瞎子点灯白费油。‘’
“唉,你们的祖宗就是好样样,他祖孙几代除了留下这庄园,就是众口一词的好口碑。生死关头,保家卫国,是他爷父们心中的头等大事,出生入死,眉头皱都不皱。为了祖国,为了大家,为了咱这个家,为了子子孙孙永享太平的千秋大业,他爷父丢下各自心爱的女人娃娃,奋战阿古柏,一去不回呀。嗨!照先生的说词,叫啥‘死得其所’。唉,若不是那场战乱,或许多几个儿子来为老身拜寿,或许五哥他坐在这儿,正为他的婆姨祝贺百岁大寿哩!咳,福寿在天,世事难料啊!”双杏说着动情地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嘴唇颤颤,无限眷恋地说:
“为了杀贼,他不声不响地离开老婆娃娃,一走五十年啦!他在世时,常对家人说:‘人活着上不可辱没祖宗,下不得愧对子孙,要对得起自个的良心。’记得先生劝我时说:‘延夫人,有生必有死。对于死,圣贤云: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说你们的先人死得值,‘比泰山还重。’”祖母双杏以“死得值”“比泰山还沉沉地结束了旷古永恒的人生话题。沉默稍许,她抬起头来,自嘲自讽:“人老话多,一说叨起来,狗扯羊肠子没长没短。说作了半世天,人为啥活着的理儿听明白了吗?这可是人生大事呀!”
“听明白啦!”众口一词地应和着。双杏微微颔首,会意地笑了笑,说:“说起来轻巧,当事情遇到个人头上时,就不那么容易明白啦!为啥活着?咋个活着才有意思,才算活得值?活一辈子得思谋一辈子,恐怕世世代代都得思谋下去,没完没了。要不咋说是终身大事呢?事情大着哩,杂着哩。有人为财产活着,有人为功名活着,有人为美色活着,有人为玩耍活着,有人为家庭活着,有人为大家活着,有人为自个活着,有人生来霸道,专好作恶。嗨!花花世界,说不零干(完)。尔等细细地去嚼,慢慢去琢磨吧。欧呦!耽搁了给大家开席。”
延松明见祖母训示已毕,毕恭毕敬地请示:“奶奶,您老见多识广,乍像那棵老梧桐,根深叶茂,无与伦比。您训导得好,晚辈都记下了。您若再没啥说的,就摆寿宴吧?”“摆吧。眼望影影子偏午了,还不见老十三那个小冤家。”双杏说着扳指掐算起来,说“三十八年,又二十五年,同治、光绪、宣统、民国都已十四个年头啦!好狠心的狼娃子,就不给老娘照个面。记得当年送他兄弟俩读书时,老娘还伤心不拉地落泪了哩。还是花儿劝说老娘来者哩。老娘生了一大群,无时无刻不扯心。他倒好,几站路程,几十年不回老家一趟。说不定老娘死了,他也不回来哩。谁惹他恼他来?狗东西!没良心的货,老娘前世做了啥孽,生出这种不孝之子。哼。”
“兴许十三叔年岁大了,腿脚不方便,或许别的啥事耽搁了,您老别气伤了身子,大过寿的。”延松明一边招呼摆宴席,一边竭尽其词地劝慰着。
谁知祖母非但没熄火,反倒旺火上浇了清油似的,气哼哼地说:“咋的话!他年岁大了,能大过他妈?不过七十二岁罢啦。就没听说他身子骨哪儿不受活(舒服)。不能骑马,坐车呀,不就早点动身吗!老娘等了几十年,盼他来拜寿,好见她一面。唉,过了百岁,兴许就见不着他啦!这孽种。不不,那不污蔑了五哥吗?这混账,气得老娘没口骂。唉,开席开席,不等他,准当老娘没生养他。”
延松明把乞求援助的目光盯在二妈花儿身上。
花儿挪动着颤颤巍巍的身子,凑近说:
“好妈妈,您别生气呀。这几百号儿孙就顶不上他一个十三叔吗?妈妈还是偏心的哩,要不喜气渲天的日子里,您老咋个冷不丁地生出气来,没哪个敢拦劝的。”
琐代紧忙凑过去,摇着母亲的左膀说:
“妈妈呀,十三弟是您老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不来,您心疼气躁火头旺,琐代懂;琐代是您路上拾来的,早几天就跑过来张罗,一直在您眼皮子底下晃悠,您瞅都不瞅一眼。琐代的儿孙宰羊的宰羊,翻肠子的翻肠,切菜的切菜,掌勺的掌勺,两条腿拧麻花一样忙着,立猴猴地等着吃您老的寿宴大席哩,您老就没放在眼里。琐代还算不算您的女儿吗?”此语一出,直逼得双杏破涕为笑,连连说:
“算算算,咋个不算?妈的乖女儿好女儿。虽不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却是妈心头的一疙瘩肉。延子荣的话不提了。开席,快开席。我琐代丫头的肠子都快拧绳(饿极)哩,咽舌子快掉下来(馋极)啦。”
在场人无不开心地畅笑起来。
开宴的桌凳刚刚摆定,凉菜还没上齐,松明和奋飞父子、子生父子礼让客人尚未坐稳,传来一片狗叫声。
双杏同松明、生宝和琐代不由一惊,虽说子松无虞,祝寿无碍,但官兵真若搜查,岂不坏了良辰美景和喜庆的气氛!
正当人们聆听猜想之际,闯入两老两中两少六条汉子,径直由甬道急趋于拜寿亭下,同口异声呼叫着“祖母呀曾祖母呀太祖母呀,给您拜寿来迟啦!”当下向正要下台阶的老寿星拜了下去。
双杏由不得一惊一愣,这是哪一拨拜寿的子孙?便重新端坐在太师椅上,颇费神思地打量着拜倒在地的一行人。
松明高声道:“奶奶,这下您该高兴了吧?迪化我松山大哥他爷父给您拜寿来啦!您就欢欢快快收头吧。”
双杏听说是迪化来人,不由大喜,只见她眉目舒展,气色一新,双唇难合,光彩照人,笑盈盈地频频点头,俄顷,才意识到是该回话了,乐滋滋地俯下身去,问跪着的两位老者:
“哪个是老四的长子松山呀?”
“孙儿是。身后是孙儿的长子齐仁,长孙心高。祝祖母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并奉上孙媳们为您缝制的四季衣裳各一套,望祖母笑纳。”
双杏笑波连连,频频招手,说:
“快起快起,入座入座,乍跟我的老四像神了。松山呀,自同治二年一别,绕眼你都胡子一大把,六十又三啦,子孙多大了?”
“回祖母话,长子四十四,长孙二十三,长重孙五岁。”
“好好好,你都四世同堂了。那还跪着的,你是一一”
那仍跪着的老者略显精瘦,颇具几分斯文气。他尚未开口回话,那已起身的松山(老四延子兴的长子)替他代答:
“祖母,他是十三叔子荣的长子松川,身后是他的长子齐义、长孙心尚。”
“好,好、好,太好啦!”双杏俨然喜从天降,不由起身拍掌叫道。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兴致浓浓地询问:
“松川呀,那你多大了?儿孙多大了?”
“回禀祖母,孙儿虚度五十四春,长子三十六,长孙一十八。”
“那么一一”双杏兴奋而又费神地掐算起来,须臾快活地说:“对,你爹十八岁那年生下的你。”双杏思虑再三,自言自语:“那正是阿古柏得势逞凶的时节,兵荒马乱的,东躲西逃的,咋能就顺当地成家呢?”
松川不语,像似有难言之隐。
松山欲说又止。
松川干脆避开祖母的疑问不谈,直切拜寿主题,急忙说:“祖母在上,孙儿代父母奉上自制点心一盒,并带来父亲亲笔为您老撰写的百岁华诞献辞一章。请允许孙儿膜拜后开读。”松川说毕,和儿孙大礼叩拜。
起身后,将一轴祝寿辞徐徐展开,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
“天高地厚,河长海深,
惟我父母,德高望重,
恩有天高,情似海深,
风范永垂,誉冠古今。
我母黄氏,尘世少有,
远嫁西域,十四出头,
跋涉千里,无怨无悔,
餐风露宿,甘苦携手,
至诚至爱,忠贞不贰,
心心相印,意气相投;
同心同德,创建家园,
开拓荒漠,绿洲一片,
互敬互爱,贤惠慈善,
配合默契,克勤克俭,
和睦家风,代代相传,
仁义礼智,信守不变;
我母神奇,多子多女,
二十又九,个个俊优,
习武学文,人人勤奋,
教子有方,一丝不苟,
爱国爱家,坚持操守,
保家卫民,争先恐后;
血肉长城,齐心合筑,
大男十三,勇挑重担,
屯戍马桥,慷慨出战,
既做母亲,又做奇男,
巾帼英杰,世人瞩目,
普通男儿,人人汗颜;
我母孤女,亲情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