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雪纷纷,两位蒙面汉子飞马于官道中,自东向西,忽而一前一后,忽而并驾齐驱,仓皇后顾的同时,扬鞭奔命。
八个挎枪带刀的清军骑士尾追不舍。
蒙面汉自官道北拐,奔往一棵树。
“到了,到了,到家了!”蓝巾蒙面人滚鞍下马,左脚已跨入大柴门槛,却又抽了回来。
黑巾蒙面人惊异而失望地疑问:“咋的!不进去了?”
“算了,好汉做事,天塌了自个顶,绝不牵连老母和家人。”
“那也得吃点喝点再走,反正尾巴甩掉了。”
“不行。”蓝巾汉子毫不客气地上马绕树墙北走。
八个尾追者寻踪而来。
古丽端着热腾腾的兔子肉进了明屋。土墩上的火盆红光灿灿。双杏怀抱孙孙坐在暖洋洋的热炕上,鹤发童颜,乐呵呵笑眯眯地品味着什么,竟不发一言半语。
“妈妈,您先吃兔子肉。”古丽亲切的细声细语似乎没引起婆母的注意,她加重语气说:
“妈妈,您独自笑笑地想啥好事情?清巴赶早的。”
双杏这才从甜蜜的回味中收了神,夹了块兔肉,一边撕碎喂给孙孙吃,一边回答古丽:
“黄子生回来啦!”
“噢哟!怪不得妈妈高兴的,我咋不知道?妈妈,您边吃边把子生兄弟带回来的故事先说给古丽听听。肉吃完了,再去端粘饭,好吗?”
“好。咋跟子达活像来,刨根问底的,急猴猴。”
“一搭里过了十几年的好夫妻,不像行吗?妈妈快说吧,别再提他了,叫人伤心不拉的。”
“我也是。好,不提他。子生他爷父俩昨天路过高桥村,住在他二姨子家。他二姨子硬是不放侄孙子走。他二挑担(连襟)又要跟生宝商量跑南疆贩土特产的事。这不,子生怕我担心伤神,自个清巴赶早地跑回来了。我还说他‘你莫把公鸡尾巴踩断啦,饥食个啥!’”双杏顿了下说:“哎,古丽呀,不怕你晚辈人笑话老妈哧眯现怪哩。那一年,哦,新疆建省那年(1884年),你的松明陪他子生叔回了一趟户县老家,你记不记得了?唉,至今28年啦!那年月,乜家三丫头的肚子也真够争气,光绪五年(1879年)过的门,第二年就生了个龙凤胎。虽说头首子没抓住,光绪七年又生了个儿娃子。建省那年大趟子能跑了。带回老家,把我的老娘笑得说不出话,把你舅舅、舅妈兴得直流泪。可就难心了子生两口子。去的时节,就打算把生宝留给黄家继承祖业,谁知想的容易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哪!生宝硬是不肯单个留下来,老小哭得死去活来。咋办?”双杏润了下嘴唇,说:“唉,若不是你公爹他爷父走得急,子生他们就干脆住下不回来了。”双杏说至此,长叹一声,拭了拭眼角,说:
“唉,五哥他父子走了一大帮,撂下一群老少寡妇,子生不得不回来。心想多住些日子,待生宝习惯了再走。谁知想,这一住就是半年天气。嘿,他媳妇把第三胎又坐上啦。只好住下来,等生过了娃再上路。谁料想,她又生了个儿娃子!这下可好啦,不等月娃子认生,你舅妈请了个奶妈子贴上了。子生他们这才利利索索回到了咱这里。打住打住,我也卖回关子,吃了肉再说。”只见双杏细细咀嚼着、品味着,笑吟吟的。被品尝的何止仅仅是野味?!古丽好奇地侍立在侧,端详着婆母愉悦的神色,分享的同时,有几分焦灼,禁不住问:
“妈妈,子生兄弟这回肯定带回更好听的故事,对不对?看您笑意正浓,还在兴头上哩。”
“嗤”双杏不禁一乐,停住了咀嚼,止住了品尝。说:“看把我的古丽急的。干脆瓦罐子倒核桃,谁都不牵挂。可不是嘛,古丽,你猜,子生这次带了谁回来?”
“带了孙子!可是,孙子那么小……”
“咳,还真叫你猜着了。他带着大孙娃子回老家观光来啦!”
“妈妈,大孙子有多大?能走回来!”
“听老婆子慢慢给你唠叨。那年留下的生财小宝宝,刚十五,你舅舅便给娶了媳妇。谁料到那媳妇竟像了我,跟头马爬生得收拾不住,才27岁的人,连连子生了8个娃,7个就是光头!生老七那年,把你舅妈兴得岔了气,把你舅舅兴得泪花花,两个嘴角直淌哈拉子(涎水),不住地叫‘生娃蛋子的风水回到我黄家啦!姐夫、姐姐,小兄弟这厢有礼了!谢谢,谢谢!’在当院子朝空礼拜不止。只听一声‘重孙媳妇,你快撵上老姑姑了!本事蛋蛋呀!’我娘她老人家就一一就驾鹤西游了。”
古丽掏手帕正欲给老太太拭泪,犬吠四起,激烈得燃响了鞭炮似的。
双杏情知不妙,将孙孙交给古丽,急忙下炕穿鞋。此时,院内的响声已乱得掀翻了炉灶碗架一般。
一班官兵冲入大柴门时,枪击领头护院的老黄狗。枪声和狗的惨叫声使全院震动,男女老少纷纷蹿出了门,立时造成双方对峙的拼杀局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官兵虽以朝廷名义尽可张牙舞爪,仗势欺人,但延门绝非一般人家,几代人大多经过大世面、受过苦难磨炼,习武依然成风。尽管洋枪极少,刀矛居多,面对荷枪实弹的爪牙,却毫无惧色,不慌不恐,将一班清军围在院门内,犹如掌中猎物,随时可取其性命。官兵只要敢对延家人动真格的,回报他们的只有灭顶之灾。一小头目吊梢眉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有所收敛,一时竟愣怔在那里。
延子守以管家的身份出面发话:
“不可伤及军爷。军爷也不得对民户无理。有事有话好好说。”自延孝先捐躯后,延家大院的总管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延子守的肩上。年近古稀的他老成得无以复加。他只费心操持农事、生计,其他一概无心过问。眼下他生怕惹出事来,求稳怕乱是他的主心骨。为了风雨无忧,他宁可让步,甚至愿意付出牺牲的代价。
三角眼把总听了这番软绵绵的话,以为捏住了软柿子,立马觉得围住他们的延家人软弱好欺,那包围圈形同虚设,仗势唬人而已,便提高声气,摆出官差快捕的架势,太阳穴的紫癍一绷,呼道:
“尔等听着,本把总奉巡抚袁大人之命,追捕革命党。哦,你们乡下人,听不懂,是吧?革命党不留长辫,头发剪得像洋人一样,短刷刷。他们要推翻朝廷,‘驱除鞑虏,’是叛国,是乱党。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千杀一千,有一万杀一万,说到底,格杀勿论!懂吗?快把乱党要犯交出来。要不然,搜出来连坐。连坐懂吗?就是大院里的人都要坐牢,说不定还要杀头。快交出来。”
在场人纷纷抗议:
“啥乱党?我们听都没听过。把谁交出去?”
“啥乱当?我们见都没见过。把啥交出去?”“大清早,连院子都没出,乱谁去?”
……“给我搜。谁敢阻拦,格杀勿论!”把总有恃无恐呼口号似的。“那就让搜吧。”延子守无奈地做出了让步。延松明气呼呼地说:“二爹,您咋松这个口子?!”
“让开让开,让军爷搜。不让搜,军爷能善罢甘休吗?”延子守边吆喝边以手势疏散原本虎视眈眈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