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咱得拿出助妈妈成功的精神来。”经正月这么一应和,众姊妹立即照琐代正月的样子,双手叉腰,显示出一副威武不可屈的助阵势头。
虽说时下已改朝换代为中华民国,但守候衙门的仍旧是手持黑红棒的皂役,大门边的鼓架和囚笼依旧。囚笼里犯人的惨象在警示着人们,在显示着官府的主宰地位,生杀大权依然掌握在他们手里,足以叫百姓望而生畏,不得越雷池一步。
双杏听故事里有“击鼓升堂”一说,便毫不迟疑地拿起鼓锤击鼓。随着咚咚咚的鼓声传向四方,衙门敞开了。
双杏调头望了望她的随从们,队伍里平空增添了她日思夜想的法土卖,只见她们个个精神抖擞地站在一旁,这使她想起法土卖面谏妥王的情形,于是,她愉悦而满意地回报了随从们一个镇定自若的微笑,然后坚定地扫视了一眼好奇又热情的观众,挺胸抬头,气昂昂地向黑色大门走去。
双杏进了县衙,径直步入大堂。
大堂正中仍旧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大堂左侧依旧堆放着常用的刑具。凶神恶煞般的衙役们已分列两班就绪,捣着黑红分明的执法木杖,异口同声发出“威武”的恫吓声,这一切同双杏从故事里听到的大同小异。大堂右侧站着的师爷敞开公鸭嗓门吼叫:“这位民妇,直闯堂下,为何不跪?!”双杏听若罔闻,仔仔细细端详着大堂的一切。那位中年官员已经威严地端坐于大堂正中央,“明镜高悬”之下,正用心审视着堂下这位目无法度气度不凡的老太婆。那官员头上不再是刺眼的猩红顶子,蝌蚪大辫子剪成了短刷刷,着一身笔挺时兴的中山装,蓄着短短的八字胡。
双杏见识了清朝覆灭、民国初建过渡期间的官衙现状,轻轻摇摇头,淡淡付之一笑,兴许是讥讽其不彻底的改朝换代,是滑稽可笑不伦不类吧,唉,民国大堂,不过如此!
待衙役们恨恨有声的第二遍“威武”之后,双杏才缓缓发话:“民妇生来只拜天、拜地、拜神灵、拜祖宗、拜父母。再说了,不是已改朝换代了吗?今日之天下,不再是清王朝横行霸道的年月啦!那年月,满人皇帝是主子,其他人等是奴才;偌大偌小的官员是大人,凡是平头百姓称小人。今日是中华民国,不是口口声声要共和、要民主、要平等吗?论年岁,民妇生于道光六年(1826年),是谁向谁下跪呢?!”
“大胆!放肆!掌嘴!”师爷听了吓破胆。衙役们则交头接耳,仿佛听了海外奇谈。刹那间,他们清醒过来,亟须维护大堂和官老爷的威严,于是,极为不满地发出震怒之声“嗯”!再度“威武”起来。
双杏却不慌不忙,解释说:
“民妇虽大门不出,不常到城里浪街,儿郎们倒是关内关外、南疆北疆、东疆西疆满世界转悠,时兴的话、时兴的事不住地传进老身的耳朵里来。民国不是明令剪辫易服、废除陋习、毁灭刑具、禁止女人缠脚吗?噢,还明令取消跪拜礼数,并把知县县太爷统统改叫县知事哩。凭啥叫老太婆跪拜?嗯!”
县丞听了双杏振振有词的一番辩解,方知堂下站的民妇老太太非寻常之辈,不得不另眼相看。于是,转愠怒为平和,无奈又不以为然地说:“不拜就不拜吧。那你击鼓催本县升堂,所为何事?莫非要戏耍本县!”
“快说,所为何事?”师爷狐假虎威地吼道。
双杏大大方方地向前迈了一步,说:
“当然有事,当然要说。谁敢无事登你三宝殿!乡下老婆子今日上堂来,不为别的小事,只图讨个公道,要人。”
“有何公道要你来讨?”师爷轻蔑而狠狠地逼问。
县丞接上话茬说:
“是呀,你一个乡里老妇,不含饴弄孙,闯入大堂,讨何公道?”
双杏落落大方地回答:
“自古以来,讲究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不可骚民扰事,不可自立苛捐杂税。保障管区安泰,原本你县官职责,凭啥加征捕贼缉盗捐?这不是通常故事里说的巧立名目滥收费吗?请问大堂上的县官,这公道吗?这合理吗?这合法吗?民国叫你这样干的?”
“你,你、你……”县丞坐不稳了,他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一连串的质问震得他答不上话来,这才自知理亏,方知老太婆的厉害。
双杏清脆响亮的一连串质问穿过门窗不翼而飞,传到大堂外,扑入人群中,震得凑热闹看稀奇的人群一惊一乍。大家都觉得她问得对,问得好,只是没有把握,风险太大。那些好心人无不为她捏一把虚汗。
佳纳、花儿和琐代无不打心眼里为妈妈的超人胆气频频喝彩;古丽、正月、桂花等妯娌无不为婆婆义正词严的公堂对簿所鼓舞;金花则再开眼界,跟弟是五体投地,心里无数次地欢呼再欢呼。
师爷见县丞一时气虚语塞,不甘心失败,想为县丞争回面子,厉声代言道:“堂下民妇听好,自古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一个乡间老太婆,当知为官的难处。自庚子赔款以来,今日加征,明天耗羡,那是朝廷决策的事,地方官岂可过问仔细?只能一级一级照章办事,按上边的意思行事,哪敢自专!就设捕贼缉盗捐之举,也是本县不得已而为之,全是为了确保境内安泰之大局。本分县辖区方圆几千里,仅两班衙役当差奉职,岂能应付猖獗日甚的盗贼!你看看,”师爷捧起一摞文书,说:“报案失窃的状纸几乎天天呈来,只好加征此捐,以解燃眉之急,也算权宜之计。待盗贼不再泛滥之日,自然停征此捐。想想看,全是为百姓着想,能说它不合理吗?好一个不识大体的村妇哇!”师爷自以为是地捋了捋胡须。
县丞备受启发,补充说:“本分县此举,纯属万不得已,切请老人家见谅。你想想看,仅靠两班衙役,把城里城郊的治安镇住已是谢天谢地啦,莫说其他。本县曾屡督衙役捕捉盗贼,每次总是大败而归。只好出此下策,征收捕贼缉盗捐,以雇高手、租好马、置枪械、组建一支临时应急队伍,去专门对付猖狂于四乡的盗贼。本县保证,这笔捐银专款专用,盗贼捕灭之日,立即停征此捐。知书达礼、通情达理的老人家,你看本县这样当堂保证如何?”
双杏毫不迟疑地当即回道:
“县官家,大家小家,各有各的难处,老太婆懂。但这不等于说,你私自加征捕贼缉盗捐是公道合法的。”
“就算不公道吧,本县下不为例。”
“县官家,既已承认不公道,你就该撤销捕盗捐。”
“那一一”县丞难为情地无言以对。
师爷忙了,上前愤愤地指斥道:
“你这老太婆,这不把县丞大人往死角里逼吗?真是给了鼻子,踩着上头哩!”
县丞无奈地询问:
“那一一盗就不缉了?贼就不抓了?”
双杏胸有成竹地回道:
“盗照缉,贼照抓,两码子事。”
“嘿!你这老太太,不怕风大扇了舌头。本县不想听信口开河的空话。”
“绝无信口开河之意。”双杏套用说书人的词藻,铿锵而语。
“那谁去抓呢?你老太婆!”县丞茫然不解无所指地将了双杏一军。
“自然是老太婆牵头承担,你的衙役们只管捆盗绑贼便了。”
“啊!真的是你承担?”
“那还有假?村妇向来不打诓语。”
“真是海外奇谈,海外奇谈!老人家,你不会拿扯皮撂谎糊弄本县吧?就凭你!”
师爷又慌了,忙凑近县丞说:
“大人,别听她的天方夜谭,一旦你废了征捐之举,她既抓不了贼,也捕不来盗,岂不招招落空吗?”
“县官家尽可放心,待老太婆捕盗抓贼回来,你再废了加征的捕盗捐不迟。”
县丞仍在云里雾里似信非信地说:
“好,这样稳妥些,可保两不误,本县就信你一回。老人家,公堂无戏言,此话当真?”
“当真。”
“那何日动手?”
“只要衙里提供可靠消息,三日后,便可动手。”“那好,你就把树窝子的贼窝给端了。”“那端了贼窝呢?”“还你一个公道,本县立马废了捕盗捐告示,可以了吧?”“不可以。”
县丞莫名其妙地说:“嘿!老人家,你不是口口声声向本县讨公道吗?为何又不可以呢?”“我还要你放人。”
“放人?放何等样人?”“放昨日叫你抓进班房的人。”“就抗捐的那几个?”“正是。”
“成。到那时候,征捐告示都作废了,岂能不放人?”
“那乡村老太婆就告辞了。”
“不便远送,请。”
双杏回头走了几步,马上又一个急转身,说:“县官家,村妇忘了一事。”
正欲退堂的县丞问:“何事?”
“端了贼窝后,你若不放人咋办?”
“嘿!堂堂正正的一县之主,岂有信口雌黄不负责任之理?”
“就是,你把县丞大人当成啥了?”师爷训斥道。
双杏则不愠不火地说:
“自古道:‘先小人后君子’嘛。”
“本县一言九鼎,你老人家尽可放心好啦。”
“那有啥凭证叫老太婆放心呢?”
“好好好,师爷拿纸来,立个字据给她。”县丞当即写道:“捕盗成功,立马放人,捕捐停征,立字为据。民国元年七月五日县丞亲笔。”加了官印后,叫师爷递在双杏手中。
双杏见了字据,始信为真,抱拳一揖的同时,说:“改日见。”转身步出县衙大堂。
县衙外一排引颈探望的老婆子们终于笑靥顿开,异口同声兴奋空前地连连呼叫:
“妈妈,您真了不起呀!您真了不起呀!您真……”
凑热闹看稀奇的观众这才弄明白了一则久思不得其解的谜底,那鹤发童颜的老婆子居然是众多老态龙钟者的妈妈!怪不得她用手轻轻一挥,指南不北,十一个老婆子比兵士还听话,原来她是活着的佘太君呀!于是欢呼声四起,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全然是夹道欢迎凯旋归来的大英雄之气势,致使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乖乖,这老妇人真有胆气!为大家讨回了公道。”
“官府加征捕盗捐,本来就不对嘛。”
“谁都认为不对,咋没人敢承头(牵头或带头)去大堂对质?就这老年人行,你不可不服。”
“谁不服了?人家还叫官府放人哩!”
“这也是她讨来的公道。如若捕盗成功,捐不征了,怎能不放人呢?太好了!”
“好是好,只怕……”此语既出,引出为数不少的质疑之声。
“但愿捕盗成功,大家都免了一道捐税。”
“谁知捕盗能否成功。”“肯定成功。一个老太太,没有金钢钻,敢揽瓷器活?!”“她有千军万马?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推的。”“你不信?那就瞪大瓦砣子眼瞧好吧!”双杏走出县衙,稍微一愣,旁观者竟密密层层,比她进衙时多出好几倍!
她把随从助威者和围观者扫视了一圈,然后迈开大步,率先就走。琐代和众姊妹立即紧紧跟随其后,直被好奇的观众送出南城门。
回到车马店,双杏才说:“反正今天是晚啦,咱干脆住下,过会儿咱也进馆子开个荤。明天哩,去探望一下老末底尕子,叫他一百个放心。然后哩,大家逛大街、进铺子,权当散散心,观观景,这景化城我还是头次来浪哩,莫说你们了。逛罢了,连夜往回赶,好准备办捕盗安民的大事。好不好?”
“好!谨遵母命。”琐代仿武林中人出列抱拳应承。众媳妇群起仿效之,一时间,“好!谨遵母命。”轰响于耳,久久回荡在车马店上空。
回到延家大院,双杏一没传话,二不召集人,一会儿练绣锤,一会儿练刺猬飞针,一会儿拽拽马镫,一会儿试试马鞍,一气儿不闲着,直忙活个不停。
凡是习武的媳妇,个个心照不宣,都在忙自个的事,各自暗暗谋划着如何巧捕智取贼人。媳妇们如此跃跃欲试,那男人们还不忙疯?谁肯落后?谁敢丢人!
延子守从三女儿家串门回来,见院内情形异常,不禁大吃一惊,经再三再四盘问,才从花儿口中得知了实情。他左思右想,总疑心是老母过于轻敌、过于冲动,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找已歇息的母亲。
双杏明知故问:“有啥话就打鸣叫响地说吧,是不是嫌你不在的当儿,老娘做了不该做的主儿?”
“哪是哪是。妈呀,您儿斗胆进上一言,不能为了救子松,感情用事。;也不能因为讨公道抗捐税,义气用事,把这个本已残缺不全的家再搭进去。妈呀,您就听儿子一句劝吧,只要咱带头缴了捕盗捐,不去捕盗抓贼,子松他便没事,顶多罚几十两银子。妈呀,自古以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何必牵那个头,何苦呢?不值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