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提前起义的因果是这样的:
宣统三年(1911年)十月二十二日,正当迪化人被纷纷效仿武昌的枪炮声震得茫然四顾、惊得大梦方醒、喜得手舞足蹈时,一位神秘人物向他们扑面而来。
他是经湖南名流陶森甲举荐给新疆巡抚袁大化的刘先俊。尽管他才华横溢、雅量高致,但袁巡抚从简短的对话中,已感觉到锋芒毕露的潜在威胁。鉴于名流的面子,只给刘先俊安排了一个督练处教官的闲职,算是可以混口饭吃的差事。
刘先俊乘武昌起义导致多数行省积极响应的浩荡东风,龙骧虎视,西来边陲重地,浑身挟带着辛亥革命振奋华夏的余威,欲有一番大作为。岂肯甘心仅仅从职于一个教官!
他怎么也按捺不住满腔革命激情的无休止鼓动。他绕迪化城转悠一周,便已敏感地觉察到迪化并非一池死水,四万多各族民众在武昌起义胜利形势鼓舞下群情正处在激愤之中,哥老会跃跃欲试,其他会党、行帮也在摩拳擦掌。
他深信迪化已具备了响应武昌起义的群众基础,机不可失。故而不忌生来乍到之唐突,不避长官猜疑之厌嫌,鼓足平生勇气,冒昧地斗胆直陈,力劝巡抚袁大化顺应迅猛发展的革命形势,投入辛亥革命之洪流,宣布新疆脱离清王朝统治。
袁大化猛吃一惊,不禁虚汗渗出后背前胸,心想先前对你刘某人的疑惧是对的,好悬呀!幸亏有先见之明,幸亏未委以重任,一旦你手握兵权,那就糟透啦!说不定,现在你刘某人已做了时髦的都督。关内挑头起事的新军军官大多不都做了都督?
袁大化皱着眉头心想,说起来轻巧,叫我革命。我有今天容易吗?一个走出大袁庄的小秀才,虽尽其家资补了个廪生,在涡阳(安徽)县当个训导,却仍旧平平不得志。直到光绪七年(1881年),才投在军机大臣李鸿章门下,奉主管吴某之命,深入吉、黑两省中俄边界伯力、海参威和双城子等地侦察俄军情况,整日提心吊胆,摸爬滚打两年之久,才绘制成图。随后又奉命进入大兴安岭的深山峻岭,在额木尔河沿岸的陡崖绝涧中勘察老金沟和漠河金矿,无时不和狼虫虎豹为伴,伤疤与劳累算得了什么!我容易吗?勘察终于有了可喜的结果,这才得到权臣李大人的赏识,做了漠河金矿总办。因资历太。浅,不合条例,又花钱捐了个同知衔。这等破格的起用,委实不易,令袁某感激涕零,备感知遇之恩。为报知遇之恩,袁某苦心经营了八年,产黄金八百多万两。由此,成为李鸿章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并承蒙皇帝召见,钦赏花翎顶戴,晋升二品道员。小子,我容易吗?谁知好景不长,李鸿章内调回京,司农翁同和与我不和,弹劾袁某有贪污之罪,李大人也难逃失察之责。朝廷派大员延茂查办,撤了袁某之职,并革除花翎顶戴和二品道员衔。正攀登得意的袁某,一下子摔倒在山下。唉!袁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直隶总督王仁和极力斡旋,才得以恢复官衔,发直隶省听用。小子,我容易吗?
袁大化乜斜了刘先俊一眼,暗自说:我袁某人像你这般年纪,还正在深山恶岭卖命哩!而你,一个乳臭才干初出茅庐的教官,竟想效法他人一步登天,谋取偌大新疆的统治权。真不知天高地厚!唉,直到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袁某才时来运转,又归在李大人门下,奉命赴山东勘察黄河的分黄入海工程。
恰逢“涡河两岸,十室九饥”的大灾年,起义蜂拥。袁某不仅为两江总督刘坤一出谋划策,计议战守事宜,而且直接向李大人提出以工代赈的建议,再度得到赏识,并为朝廷认可。从此一路顺风,先后任徐州道台、山东巡按史、河南布政史,旋又升任山东巡抚(因丁忧未到任所)。咳,我容易吗?
袁大化斜盯住刘先俊苦笑了下,心中自道:袁某虽熬过了丁忧之期,却也年已花甲。为了一个正职,正月二十八日起程,万里遥遥,来到天山脚下,正儿八经做起封疆大吏。我容易吗?这不,位子尚未坐稳,屁股刚刚捂热,你一个新来乍到的小教官,居然想借武昌暴乱之风,来个顺手牵羊,立马夺走我袁某人的心肝宝贝。你休想!你白日做梦。
刘先俊猜透了袁大化此时此刻的心境,直截了当地挑明说:“袁大人,只要你宣布参加革命,咱新疆可不动一兵一卒,不费一枪一弹,就可完成响应革命、承认共和的光荣使命,大人功德无量。都督仍由你来做,只求脱离清廷,叫它早一天倒台,有何不好!袁大人呀。”
袁大化听说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不伤筋动骨,不由为之动容。但他黄眼珠几咕噜,马上又强硬起来,拒绝起义,反对共和。因为他与长庚、志锐已有密约在先。若宣统果真西迁,偏安得逞,保皇如愿,那袁大化何止一个偏远省份的都督?至少是一员呼风唤雨的辅政重臣。
刘先俊岂知伊犁革命党人收到的密电内容!自然猜不透袁大化此刻的大九九和小九九。也就无从下手无从开口为袁大化破疑走出迷津。他见袁大化顽冥不化,游说劝导之路已绝,便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愤然拂袖而去。
经一夜反复权衡,刘先俊决定亲自动手,搬掉袁大化这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忿忿之声从鼻孔喷出“敬酒不吃,等着瞧,我就不信,离了你袁大化,就干不成大事情!哼。”
第二天,他便毅然决然地交上了辞呈,换上便装,从此频繁出入观音阁,秘密联络各界革命志士及会党人员。
来自伊犁的革命党人万象春、张英杰、贾鸿钧等就是在观音阁与刘先俊联络上的。俗话说,道不同不足与谋。而志同道合的热血男儿们,则一见如故,只叹相见恨晚。
众人拾柴火焰高。自结识了众多革命志士之后,刘先俊如鱼得水,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量,道路愈走愈宽广,前景越来越光明,大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深切感受。他先后结识了翻江倒海的哥老会首领刘海江,和忠义堂首目唐晓云……他不仅结交了商界赵跃南等一批志士同仁,而且秘密得到一笔五千两可观的赞助,解了没有活动经费的燃眉之急。刘先俊仰天长吁一口英雄气,立刻委派陈光模去打造简易武器。
刘先俊深入学界,把时经诠、但国勋等一帮仁人志士争取到革命阵营中来。
他偕同张玉琪秘密远涉古城子(奇台),联络当地哥老会员三百余人。
军政界省议员黄国柱、候补巡检肖景昌、候补游击周炳跃、警官曹汉、巡房营欧阳泽……都被他一一争取为革命同志。甚至袁大化的卫队长王学斌也同意做起义内应。
经过诸多同仁分秒必争的种种努力,不到两个月工夫,省城的方方面面,都有了可依靠的人手,都有了内应,可谓业绩蜚然。刘先俊面对万象春等欣慰而甜蜜地笑了。联络发动阶段业已告捷,下一步是筹划起义。他废寝忘食、全身心地为起义准备着。当然,这可喜的一步,尚属初步阶段。真正的起义,那才辉煌而耀眼。
刘先俊决心为共和付出一切。尽管艰苦备尝,危险重重,随时都会掉脑袋,但他觉得比劝袁大化宣布起义的捷径更充实,更有把握。革命没有捷径,走捷径的革命,必不会深入到社会底层,必不会深入到广大民众心里,它不会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它不属于自己,也必不会长久。刘先俊挑了下灯花,胸有成竹地草拟迪化起义的计划与实施方案。袁大化似乎已嗅到了令他心焦腹痛的气味,频频斥令部下严查革命党。自此侦探伪装成商人、香客不时出入观音阁。白日里,刘先俊将机密揣入衬衣,身裹破絮,一副叫花子相,畏缩在寒气逼人的观音阁里,惟见香炉里香烟袅袅。当发现可疑进香者时,他瑟瑟索索抖动的躯体发出一声声的干咳。几乎每日都有不同身份怀有不同目的的香客光顾,他们相互瞟着、瞥着审视一番,然后各自走人。
黑夜里,他四处奔走,我行我素,忙活他干不完的、非做不可的事。刘先俊的行动计划已经敲定。在“一炮成功”处,他向刘海江、唐晓云、陈光模、赵跃南、万象春、张英杰、贾鸿钧、胡炎午、温世霖等宣布了起义的行动计划,获得一致通过。并当场委任胡炎午任参谋兼总司令,温世霖为都督,自任义军元帅兼攻击部长,赵跃南为防卫部长,陈光模为机要部长……由刘海江、唐晓云各率本部弟兄起义。他要求凡参加起义者一律左臂缠白布,统称民军。起义军分九路并击。至于起义的具体时间,视准备情形待定。
自此,方方面面、各路人马进入紧张准备阶段。紧锣密鼓的起义准备,使风声越来越紧。耳闻风声的市民手持钱帖纷纷向商行挤兑硬币。津商八大家门前客满为患,挤兑风潮有增无减。
袁大化闻报,鼓鼓的黄眼珠嘀溜溜急转,似有所悟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哇!莫非正应了这句老话?挤兑是百姓耳有所闻?还是会党蓄意制造,欲借机发难?”袁大化坐卧不宁,自言自语地踱来踱去。
末了,大喝一声:
“来人,传我口谕,派军警给我弹压下去,休叫它成了气候。”
迪化知县张华龄正审问盗贼,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给我剁去他的一只手,看他还偷不偷?”盗贼吓得缩作一团,声声求饶:“不偷了,再不偷了。别剁,别剁呀!青天大老爷,您答应放了我,我将功折罪,将功折罪,还不成吗?反正,您家的财物,又没带走。行不行?”
“将功折罪?哈哈哈……就凭你!你能立个啥功?凭啥叫本县信你?”
“您若好生放了我,我告诉您一件天大的秘密,保准您高升。”
“嗯,说说看,别胡编滥造戏弄本县。若有半句假话,非剁了双手不可。说。”
“大人先答应放了我,小人才敢说。”
“行,若不蒙骗本县,一定好生放了你。”
“小人行窃时发现,好几处铁匠铺不分昼夜打造刀矛兵器。听朋友说,今年甭想过年了,恐怕革命党要起事。”
张知县心头猛地一惊,这种事若出在自个地盘上,吃不了也得兜了走。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好,得赶快叫师爷报知巡抚袁大人。临出门,他又审问说:
“此话当真?”
“当真。小人只有一个脑袋。”
袁大化在客厅里端着盖碗茶,惊诧地瞟了迪化县师爷一眼,厉声问:“真有此事?那就把那个‘朋友’抓来。”
“喳,您一审,真假便知。”驼背师爷应道。
审讯室里,刑具比比皆是。
袁大化面对皮开肉绽的那个“朋友”问:
“领头的是谁?只要你如实招了,保你没事。”
“据说是个年轻人,姓……姓……噢,对,姓刘,湖南蛮口音。”“叫刘先俊?”
“大概是吧,小人没见过。”“咦,是刘先俊?他才来几天,一没官位,二没金钱,生来乍到,能有多少人缘?能聚众起事!邪门了。”袁大化随即沉坐在椅子上,颇费心机地思谋着,自问自答了一番。
驼背师爷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说:
“巡抚大人,太史公云:‘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不奇怪的,大人。”
“嗯,是这么个理儿。”袁大化转向那位“朋友”凶狠地审问:“姓刘的现住哪儿?”
“据说先前在观音阁穷凑合。现今人在哪里?小人不敢瞎说。反正他无家无舍,飘忽不定。”
“果真还在观音阁?!来人,给我全城戒严,派马队管带刘雨沛四出侦察,加紧搜捕刘蛮子。”
搜捕刘先俊的马队在迪化大街小巷纵横驰骋,马蹄溅起的雪屑纷纷扬扬。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行人匆匆,仓皇四顾。
起义民军防卫部长赵跃南跟刘先俊西大桥下约会分手后,被马队堵在小西门(1886年,汉满二城合并,新辟三门,共七门,故有小西门。)内,束手就擒。
陈光模神色慌张地找到刘先俊,急切地说:“刘帅,赶快起义吧!老赵他被捕了。刘雨沛的马队正在四处搜捕你哩!”“赵兄不幸,那你接替他的职务。咱们十一月初十(12月29日)凌晨起义。我去巡防营一趟。另外,民军组织机构也要及时做一些调整,以适应当前突然变故的需要。噢,你去博达书院通知延松鹤。快,你先走。”刘先俊促其走后,换了装,速速离开了裁缝店。
醉仙酒楼里,符西恒、张嗣业和熊鹤年正在大吃大喝。“熊哥,差不多了,再喝就醉啦。”敞开西装的张嗣业伸手阻拦道。“今日有酒今日醉,谁知明朝祸与福。你看赵兄,他一进去,那万贯家产,还、还有那美姣娘,不、不都成了旁人的吗?”“是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熊哥,你我再干一杯。克其麻查(利利索索),老张没逑相,靠到一边稍息去。”符西恒把斜扣面颊的礼帽往上掀了掀,露出一深陷的酒窝,活像锥子剜成的一样,深有感触地说。
“谁敢说我老张没逑相,骂人骂在当面,损人损在背后。你小符有多大劲仗,敢辱没我没逑相?走马骑个颠劲子,说书全凭编劲子,攉拳攉个绷劲子,喝酒靠的煽劲子。这闷酒能喝起个啥兴致?来来来,攉起来,咱瞪大眼珠子看着,到底是谁没逑相!谁先趴下?是儿子娃娃,就把胸闶子拍打一下。”张嗣业顿时精神倍增,换了个人儿似的,伸手比划起来。
符西恒被张嗣业一番言语激得实在受不了,把右脚往凳子上一踩,毫不示弱地说:
“攉就攉,谁怕谁!公的母的一试就知道了。来,把他家家的,你比我大多少?小符长小符短的。说你没逑相,还恁是不服气。”
“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豁豁牙熊鹤年揉了揉睡意袭来的双眼,肥头大耳的他精神了许多,从旁煽起火来。
一番“五魁首”、“六高升”、“七朵梅”、“八仙过海”、“九长寿”、“满十满载”……呼叫罢了,三人都趴在了桌子上,醉眼迷离,酒话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