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图丽迪
2007年6月的时候,我驾驶摩托车沿着一条坑洼且不断露出石头的小路进入库尔德宁林区深处。将近野猪林,便全部是泥土路面了,路极狭小,只能行驶一辆摩托车,且多弯、坡陡,路面呈U形,还上了青苔,显得又坚实又光滑,驾驶摩托车几乎可以说需要相当好的技术和臂力,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能够游刃有余。路两边的森林、草地和山坡,呈现出纯净的原始状态。由白桦、新疆杨、云杉等树木构成的阔叶、针叶林,沿河岸时断时续时疏时密,古树笔直参天。
此时摩托车已不能再走,我便放好车,步行走进林子。林子之外,本是丽日满天,但这里却是浓荫清凉。在这里,只听到林涛阵阵,除此之外静极无声。其实只要有心,低地原始森林和高山寒冷草甸的各种生态系统可以任凭我一一清点。我看过有关库尔德宁的介绍,动物的种类繁多令人吃惊,据说除了西天山一带可以常见到的珍禽以外,这里更深处的原始树林里仍然生活着野猪、棕熊、狼等动物,往深处走还可以发现鹿群,可以拾到形状怪异的鹿角,森林再往上的雪线上甚至还有盘羊、雪豹。我细看树脚下的黑土地,有一些不知名的爬行动物的足迹和粪便,在厚厚的树叶覆盖下,还有动物拱的一堆一堆的新泥土,没有很大劲是拱不出来的——那肯定是野猪,也许听到我们摩托车的响声后跑掉了。
我沿着一条通向林地深处的牧道走去,牧道很长一段几乎呈四十五度角,路边是漫生着碧绿杂草的斜坡和藤蔓裹缠的巨石,再往两边就是绿得黑黝黝的林地了。林地里的树木种类很多,挺拔的落叶松、潇洒的白桦、苍劲的红松、秀丽的云杉,构成了原始森林的主体,它们属于南西伯利亚的植物区系,森林基本上是成片的,几千公顷,几万公顷,乃至整整一道山脉的斜坡,全都是参天的大树,一棵比一棵粗壮,一棵比一棵古老。树干笔直伟岸,坚韧挺拔,给人一种蓬勃向上、刚正不阿的感觉。针叶林中,间或夹杂着阔叶林,主体是白桦树,白白的树干,如同粉刷过一般。心形的树叶,墨绿墨绿的,待到秋霜染过,就会金黄一片。浓密高大的松树为美丽笨拙的山鸡提供了庇护所,桦树则为山鸡提供了虫瘿之类的食物。我们能够突然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一些枯黄的针叶纷纷洒落,这就是山鸡表演的结果。这些针叶,正是那长着斑斓羽毛的火箭般的山鸡,毫发未损地飞入松林里时抖落的。
在一处树木稀疏的大约两三百平方米大的林间空地上,几株巨大的云杉点缀其间,一些木板树立起来外加一张毡布就搭起了一间简易的约十来平方米的棚子,旁边还有一间更小更简陋的棚子,地上的木柴从干硬和来自树木的大小程度看,应该是由一位身体强壮的男人劈成。一副可以移动的铁架子上放着一个可以烧柴的铁灶,灶上是一口用了很久锅身斑驳黑黄的压力锅,没有盖锅盖,锅上水汽飘摇,我闻到了黑色茯茶的浓郁香味。棚门口有两块A3纸大小的太阳能电池板正在供电,屋子里传出不太清晰的维吾尔语节目的声音,不知是区电台还是州电台的节目。离铁架子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正蹲在那儿,那是守林员再娜甫古丽,一位三十来岁的维吾尔族妇女,穿着一身黛绿色的裙装,项上吊着一串玛瑙宝玉珠子,估计那是真正的宝贝,因为在三十米以外都可以看见珠子的亮光。脖子以上的肤色是红黑红黑的,但五官很端庄,两道浓黑且弯弯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很明显,这是因为经常用乌斯玛草染过的缘故,眼睛大而闪亮,我看见了里面泛起的友好的笑意,还有美丽眼睛下的一个雕塑一般玲珑细腻的鼻子,让我怦然心动的那种的美丽和魅力瞬间浪潮一般荡漾上我的心头。修长的脖颈衬托着瓜子脸庞,再配上她的天蓝色带小白花尼龙包头巾,让人感觉神秘。两年前,当我第一次向她打招呼时她还稍稍感到有点儿局促,她还站了起来,当时我们甚至感觉到有语言沟通的障碍。
那年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就问起她的名字,但是凭我有限的维吾尔语水平老半天听不懂她的发音,最后我只好让她在我给她的纸片上写上汉字,结果她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下了“阿克图丽迪”几个字。我问她这是不是你的名字,她却又笑着摇摇头,我很疑惑,她指着周围说,就是这嘛我这才知道阿克图丽迪是这地方的名字。那么这是啥意思啊?我指着这几个字问她。她便在“阿克图丽迪”的旁边写下“安静”。那么你的名字呢?我又问。她害羞了一会儿,又有一点儿犹豫,但最后还是在纸片上写下了“再娜甫古丽”。
也许长期在森林里生活,再娜甫古丽的思想就像森林一样朴实化了。比如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她我住在新源马场,但是又在遥远的南方工作,她茫然地看着我,大概是不知道我为啥会告诉她这些。我以为这是因为我说的南方没有确指而无法让她明白,就又补充说,广西,知道吗,广西。我故意用了他们习惯的语式,她竟然无声地笑起来,默默地笑过之后,深深的眼窝里迸射出的满是不容我欺骗的澄净而犀利的目光,她用那种几乎每个字都是阳平音的语调问我,摩托车那你咋会骑着来呢。听听,这是一句多么憨厚的维吾尔语句式反问,似乎在这地方骑摩托车的就只能是本地人了。我叫她把名片翻转过来看,她看过之后显得半信半疑,认为我有可能拿了别人的名片来骗她,而我此刻又忘记了带身份证。其实辨别我是不是本地人很容易,光听口音就可以了,从这点看她的汉语听力也不能算过关。那次,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秋天的时候我再次来到这里,她依然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坐在满山都是绿黄红金的色彩里,微笑着向我们打招呼。这回她对我说的话完全相信了,因为明月就在我的身边,出生成长在这里的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使她们两个女人有了共同语言,而她们谈得最多的当然就是这里的森林和草原,以及对这片森林热爱的态度。再娜甫古丽先是为我们烧了一锅浓香的奶茶,在我们边吹气边喝奶茶的时候,她用汉语为我们指点森林树种,后来又和明月互相交换着对这里森林的秋天的看法,明月说喜欢秋天,因为秋天的森林既绚烂又静美,仿佛雍容华丽气度不凡却又不事张扬的贵妇。再娜甫古丽却喜欢春天和夏天,因为那时候的库尔德宁无论是草原还是林地都到了丰盛和热闹的季节。后来,她又补充说,其实库尔德宁一年四季她都喜欢,冬天也喜欢,但是冬天她们就只能待在家里了,这里全是雪。仅仅相隔半年,再次交谈中,我们的语言障碍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汉语已经说得很好。五年了,她一直和丈夫一起在这里守林,白天黑夜都与这片肃穆幽静的原始林地打交道,丈夫阿卜都拉中午就去了莫乎尔乡。我们和再娜甫古丽足足谈了两个小时他才回来,这位又高又壮的维吾尔族汉子见了我们却憨憨地笑着,他说因为到莫乎尔乡办事兼到马格增(即“商店”)买日常用品,所以这么久了才能赶回来。这时候我看时间已是下午八点多,这对守林夫妇请我们喝茶,吃烤馕,还有买回来的本地产酸****。我们再聊时又知道,他们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在县城里读书,住在再娜甫古丽的姐姐家。
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再娜甫古丽便拿一本有关森林知识的书看看画画,或者在那本森林看护记录本上记下最新的情况。有一次,她正坐在一块露出草皮的石头上,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捧着一本维汉对译的练习册看着写着,在漂亮的维吾尔语文字下面,已经写着一大段算不上漂亮然而很端正的汉字。我们在旁边看的时候,她显得有点儿羞涩的样子。在她的旁边,用铁支架架起的炉子上,一口已经断了把柄,也没有盖锅盖的陈旧压力锅里,烧开的水正在“咝咝”作响。
有一刻,我问他们俩是否经常看汉文的书籍,两人都点点头,再娜甫古丽说,她看过一些。我问她和丈夫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是否想过有一天把自己对森林的内心感受写出来,把自己的森林生活写成一本书,她却惊讶地望着我,笑起来,看得出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阿卜都拉也腼腆地笑着。他时常到乡上和县里去,去县里大多是看小孩,接触的人也多,汉语自然流利多了,但说话不多,显得性格有点内向。我的汉文还不行,认识的字不够多,再娜甫古丽说。那么你是否喜欢这儿?我知道自己陷入了非常落俗的记者追问,可是想要避免又并不容易,人啊,总是喜欢沿着前人设定的轨道走,开辟一条新道路是何其艰难。但是非常幸运,我得到的并不是落俗的回答。她说,不,我并不是很喜欢,这里太寂寞了,但是没办法是工作选择了我,不是我选择了工作,我也已经慢慢地习惯了。五年了,平时当我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巡看山林,感觉到生活很平静、很自由。哎,山外的人想不到我们这样呢,当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我感觉到森林就是我的依靠,我觉得我离不开这片森林。
整个上午,她都用很平实的话跟我们谈着,我感到了她话中那种朴实的哲学味。她说她和丈夫也很向往城市。城里条件好,小孩得到的教育也好,就是调动难。阿卜都拉说,有机会他还是想到城里去。丈夫说到这儿,再娜甫古丽低头沉思着,半晌说如果他们走了,她肯定会很思念这里的。这便足以说明,她和这片朴实而丰富的森林在情感上的认同。在心灵上实现对时尚价值观的超越是一种壮举,至少我高举双手赞同。罗曼·罗兰说,“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所以我们面对两种境界,又常常说“将心比心”,这心就大大区别于那心。其实以我的直觉,她是一个很有智慧和诗意的人,只不过她与用稿纸写诗的人不同,她是随意把诗句丢在了山风吹拂的树林里。
有时候我们不说话了,她就会对着高高的云杉树顶上正在发出悦耳鸣叫声的鸟儿侧耳倾听上半天,她那么投入而自然,让我们也受到了感染,也倾听着。也许这就是林地里的人们聆听到的最好的音乐了——与城里有经常表演的娱乐节目不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得靠这片土地生活。看她那种着迷的神情,仿佛身边的我们早已离开这里走到了山外。
这里的树木自生自灭,无人砍伐。相对于人类而言,白桦寿命短暂,一棵只能生长几十年;松杉寿命很长,一棵能生长三四百年。这里的森林保护得很好,是一种纯天然的生存状态,林内枯朽倒木层层叠叠,任其腐烂。这些云杉基本都是整齐成行地排列着,或者几株一行,或者十几株一行,还有成行的幼树生长在腐朽的倒木上。再娜甫古丽和阿卜都拉告诉我,这里的云杉是典型的倒木更新演替,因为植被太茂密,云杉的种子掉下来后很少能够吸收到水分,绝大部分种子无法生长,而腐朽的倒木储存了足够的水分,种子就在倒木上长起来了,所以依然还能成排成行。我可以想象年复一年的岁月,居住在林地里的再娜甫古丽和阿卜都拉就像这些成排成行的云杉一样经常保持着沉默,过着顺其自然的朴素寂寞的生活。他们生活了如此长的时间,现在已经习惯了静谧,习惯了时间的遗忘——森林里的白天黑夜总是在没有感觉的时候就到来或者过去了,而森林以外的白天黑夜总是能够听到时间的到来或者过去的提示声。再娜甫古丽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不但正肩负着守护经济林材的重任,也在肩负着守护这片宁静和恬淡生活的责任。起码我是受益的,我寻找到了一片可以让心灵歇息的森林。
提克喀拉尕依林海
提克喀拉尕依(哈萨克语,“茂密挺拔”之意)林海是西天山库尔德宁林区森林最茂密的一段,位于景区服务点东南面五十多公里处,喀班巴依雪峰南侧。在这儿,最好的雪岭云杉和最好的桦树一起生长在这十几公里的沟岸上。雪岭云杉又叫塔松,它是天山林海中特有的一个树种,可以说是伊犁的主要特产之一,它的主要特点是能储蓄水源,据说一棵大树可以储蓄二点五吨水源,所以有云杉的地方总是可以听到流水淙淙。这里的云杉树体高大,一般的树都高达五六十米,胸径超过一米的大树随处可见。云杉林的密度很高,树与树的距离还不够一米,摩托车过去的时候两边很容易碰到树。云杉静静地肃穆地站立着,寂寞而又温情,像在一直等候着我。我在它们的身边站立,有一种被包容进苍茫瀚海中的幻觉,天地在你站立长望的时刻是幽深无语的。提克喀拉尕依林海也是西天山库尔德宁林区森林最好的一段,人在林海里站立,那些标杆一样笔挺、宝塔一样耸峙的云杉,能够带给人们一种穿海而出直贯云霄的豪迈。
常常在一棵也许有一百多年甚至数百年树龄、高达七八十米的巨大云杉前,我抚摩一把它那深褐色的布满纵纹的树干,它有着湿润清凉的树身,我心里漾起一股神圣和敬畏的感觉。我想起在南方的时候,人们常常把那些古老森然的树木看成是社公神灵的化身,因而这种古树总是保护良好。肃穆巨挺的大树也让我有了一种面对山神而敬畏不已的感觉。有一刻我很想知道,这里的人们是否也有我这种感觉,把这里绿得黝黑的原始森林看作是**********因而爱护有加。我环顾四周,发现旁边还有五六棵可能比这棵巨杉小一二十年的云杉,再延伸过去的就是大小不一但起码也有一个人的腰身粗的云杉,组合成了满目黑幽森严的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