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着,心里像放进一块石头般沉重。而那只停在电线杆上的鸟,此时大声悲鸣。它在上空盘旋一圈,又落在电线杆上,它飞行时两翼及尾部的蓝色非常显眼。它的姿势怪异。它像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胡乱盘旋并拍打双翅,显然它在捶胸顿足。这是怎样令人揪心和绝望啊。
西边的天空,靛蓝色、紫色、绿色、水红色,层层叠加,浓墨重彩。路边是一片草地,一片向日葵。向日葵上方,出现一条彩带,好像天河,流向遥远的地方。我将佛法僧抱在怀里,走下路基,来到草地上。我在高高的灯芯草里坐下来。
佛法僧的身体由热变成温热,渐渐转凉。天边的颜色一层层褪去,变淡,只剩下最后的朱红,挂在向日葵上。电线杆上的佛法僧叫声低下来,它的嗓子哑了。
我想象着它们比翼双飞,穿过晨曦。我想象着它们在天空优美地盘旋,展现华贵的彩服。我想象着它们在某处温暖的家,家里那个嗷嗷待哺的幼儿。
电线杆上的佛法僧依然停落着。
想起我怀里的佛法僧很快就会成为一只鹰的美餐,我不寒而栗。
我抱着它走向田野,摘下一片大大的向日葵叶片,金黄的花朵,我用花朵和叶片将佛法僧包裹着,将它放进土丘下面的一个深洞里,埋上土。一个新的小土堆出现了,灯芯草在小土堆旁摇曳,三朵蒲公英张开金黄的小脸。佛法僧应该不会寂寞了。
夕阳落尽,天渐渐暗下来。电线杆上的佛法僧变成一团暗影。我转身离去,不忍回头。
河边老树
我家屋前有一条河。河里有小鱼。河边有百年老树。我在大树下铺一张花毡子,仰躺着读书。七星瓢虫在我的书页上游行,停停走走。想慢就慢,想快就快。一只长脚虫子,也来了,四只脚像四个长钩子,叉开,圈住了两行字,倒栽头,仔细研究。牧羊犬也不闲着,两只前爪踩在我胸口上,留下两团深深的黑脚印。
巴音是我的侄儿,八岁,不爱说话,高兴时微微抿嘴一笑。他从河边捡来一片树叶,高举着跑来给我看。树叶长得奇怪,很薄很透明,逼人眼的翠绿,像一片轻柔的云彩,像蜻蜓的翅膀,像毛玻璃。我夹进书里做书签。巴音不出声地一笑,一片树叶能有这么大的作用,他感到很开心。
云一团一团密集着,露出碎碎点点的蓝天。看起来是凝固的,一动不动。我朝树梢上瞥了几眼。再一回头,云的形状和位置,发生了巨大变化,原先的一切都不见了。它们迅疾,悄无声息地重新组合了。真奇妙。傍晚的云瑰丽精彩。粉紫的边儿,实心花瓣状的绿,鼓得饱满丰腴,我看得都呆了。真想摘下一两片,挂在我的窗前,可我够不着。
两只小鸟,一只黄腹,一只灰背,身姿娇小,在河面上捉虫子吃。它俩在水面游走。轻盈,极快。眨眼,就从这边到了那边,看不清是走,还是飞。若说飞,它们的身体并没有离开水面。若说走,它们轻而快的身姿有如飞。可能它们有轻功。它们各自为政,互不干扰。也不怕我。仿佛我不存在。
变幻的云,如飞的鸟。我被这傍晚的自然景物吸引着,入了迷。不知不觉,我脱了鞋,光脚在草地上走,也躺在上面睡觉。心里荡起恬静和甜蜜。
野鸽子
云层一会儿厚,一会儿薄。太阳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下午,一大群野鸽子在我眼前的草地上玩。浅灰身体,颈部一圈深灰,好像围了一条暗灰色丝巾。这一带,野鸽子很多,经常遇见。
蝙蝠
屋檐下,我发现一只怪模怪样的东西在飞舞。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到处兜圈子。还冷不丁变换飞行方向,好像有一身绝技急于表演。它的翅膀打开时,看起来可真长。它放慢速度时我看到它有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这是蝙蝠。
白天,它倒挂着,藏在屋檐里,藏在裂缝里,藏在树洞里。黄昏和拂晓出来觅食。一只蝙蝠一天要吃掉五百只昆虫。蝙蝠身子小,却是长寿的家伙,它可以活十五到二十五年。
有一天我捉住一只蝙蝠,把它放到挂满绳索和铁丝的库房里,这个房子我们平时只用来制作风干肉,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就在这个漆黑的小世界,它一连飞了六个小时,竟然没有碰到墙壁、绳索和铁丝,真是奇迹。
呼吉尔村的幼鸟
6月的某个黄昏,我路过天山深处一个清净的小牧村——呼吉尔。喀什河在林边蜿蜒流淌。金色的光铺在水面,银波荡漾。它流速缓慢,有一阵我怀疑它静止不动。但一看河中倒伏轻晃的水草,才明白它真的在流,一直往前流,好像一个赶路的人,呼吸均匀,不紧不慢。
水很浅。水中突起的陆地上长着几片环状紫色灌木,约一米高,它们赋予金色河面高低错落的层次感。野鸭在灌丛后探出毛茸茸的小头,闪了一两下,就藏起来了。
太阳是一个大蛋黄儿,在山尖上,圆溜溜的。橘红色的光芒罩住大地,四周祥和宁静。不远处是田野,零星的农舍。狗叫声从一个院落传过来,有一下没一下的。
错过这个美景定是遗憾。我卸下行装,打算在平坦的草地上过夜。我们四个人,两男两女,因为支不支帐篷的事,发生了一点摩擦。我说草地就是一张天然的大地毯了,一张最最奢华的床,还用搭帐篷吗?不睡这个透着青草味儿的草床就是浪费。是傻瓜。他们非要支起帐篷。我不再管闲事,我行我素。我把防潮垫铺好,睡袋一扔,要露天睡啦,像个小兽。
趁他们忙活搭帐篷的空儿,我悄悄躲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巨大岩石后面,站在浅水里洗了个澡。整个天空都是耀眼的朱红。我觉得自己在一个很大很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洗澡。一切都不真实,像一个梦。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呼呼的风声,水流的声音。有几只蝴蝶绕着我的身子飞来飞去。一跃一跃的。多么干净,寂静的世界。我感到身心通透明亮。
我静静地坐在一个山坡上,从这里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山谷。草原。村庄。青色的山脉向远方隆起延绵,峰顶覆盖着几片薄薄的雪。近处碧草油油。草地和山脉,被眼前墨绿色的白杨树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奇怪,斑驳。
一群马在空荡荡的草地里奔跑。领头的,通体纯白,远远看去,就像一朵大白花被风扬起,在野地里四处摇曳。橘红色的锦辉披在它们的身上,使它们矫健的身姿看起来生动,光华。
两个扎花头巾的年轻女人,扛着铁锹,头挨头说悄悄话。老农牵了他的黑白花牛,戴一顶破草帽子,他的孙子跟在牛屁股后面,慢悠悠地晃荡,芦苇秆横在嘴里吹出吱吱啦啦的音调。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在麦地里疯跑,捉迷藏玩,笑声和尖叫声惊天动地。
就是这时,我面前的草丛里,一只幼鸟叫起来。它反反复复不停地鸣叫,声音短促频率密集还娇滴滴的,像小鸡刚出壳那样叫唤,叽叽,叽叽。听到这叫声,我心里替它着急。一定有一双大鸟,在草丛里安家了,生了小宝宝,鸟妈妈和鸟爸爸到外面觅食去了,小鸟想它们,或者饿了,心急火燎地唤它们回巢。
鸟宝宝和婴儿一模一样,一刻也离不开父母,否则就会不停地哭叫,让父母的心里无比牵挂。
我趴在草地上,悄悄朝那稚嫩的声音爬过去。放心。我绝对轻巧,不会惊扰可爱的小家伙。果然,一棵荨麻灌丛底下有一个鸟儿安的家。这家可真够温暖的,显示了一对鸟夫妻的无比细心。周围用树枝编成一个圆圈,巢内铺着松软的树叶,大概考虑到舒适度,它们不知从哪里衔来许多羽毛,垫在巢里。
小家伙是刚出生几天的模样,小嘴儿黄嫩嫩的,朝外探出脖子,一声一声地叫唤。每叫一次,脖子向外伸一伸,只看到它金黄的小尖嘴儿,它的身子我看不到,它正坐在暖和的巢里呢。
一会儿,一对大鸟大声喧哗着朝这边飞过来。一定是小鸟的爸爸妈妈回来了。
我有点心虚,赶紧藏进旁边的草墩里。鸟爸爸、鸟妈妈飞近了些。鸟妈妈一身灰色,停在一根灌木的枝上。浑身漆黑的鸟爸爸,唯有眼睛是浅黄色的,站在一根翘起来的粗木桩上,它们嘴里各自含着一只细长的虫子,晃啊晃的。
鸟宝宝听到爸爸妈妈的交谈声,叫得更欢的了,朝上一跳一跳的,想出来迎接呢。
鸟爸爸鸟妈妈把虫子塞进宝宝嘴里,就飞走了。我藏在草丛里,痴痴地目不转睛看灰色鸟妈妈和黑色鸟爸爸喂食它们。它们一定是每天来来回回,喂食小宝宝,直到雏鸟会飞为止。我想,哺育一只幼鸟长大,也真让大鸟辛苦。
我也很纳闷,怎么仅有一只鸟宝宝呢。不可能呀。先前肯定是一窝的,那么是谁偷吃了另外几只雏鸟的?是牧羊犬吗?是可恶的狐狸吗?总之,它们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刽子手。
太阳的金辉消失了。天空慢慢变成淡紫色和浅玫瑰色。云朵也在晚霞中变幻色彩。一分钟前,它们还轻描淡写,若有若无。一会儿工夫,它们就集会了。在天空堆成一座山脉,天上的山脉和地上的山脉,风格迥然不同。天上的山脉,有崎岖粗犷的地形和真实清晰的外表。地上的山脉,现在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巨大剪影,又缥缈又虚幻。
幼鸟又开始吱吱吾吾地叫,这一次听起来好像唱着奶声奶气的儿歌,我抬头一看,鸟爸爸和鸟妈妈飞回来了,正往巢里卧下去,鸟宝宝高兴坏了,咯咯地笑。
一家三口就住在这个大大的百花园里。
这是一片自然女神庇护的大园子,处处充满着一种令人惊讶的美。它渗入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让人产生一种神秘的,难以言说的喜悦和一种超越现实的飞翔感。
一颗星子迫不及待升起来了,像天幕上挂了一颗闪亮的珍珠。又孤独又遥远。一切归于沉寂。
转眼已是满天星子。它们跟赶集似的突然间都冒出来了,在空中极尽明亮的闪烁,像无数个礼花同时绽放,它们的繁茂,热烈,壮观,令人咂舌。
又一颗星子陨落了,在高空中闪耀出一道弯弯曲曲的亮光,如箭头的落地,一瞬间,就悄无声息了。
草地上湿漉漉的,空气清纯如酿,浓浓的草香味一下子把人俘虏淹没。我晕乎乎的,被熏醉啦。如此接受大地的洗礼,会让一个人如水晶般纯净。
一只聪明的不知名的小虫子,最先闻到我的体味。它来了。在我脸上轻轻游走一番,又犹犹豫豫离开,去丈量我的身体了。
我特意听了听,鸟宝宝那里没了声音,安安静静的,它们也安睡了,大概进入了梦想。我,鸟宝宝一家三口睡在同一个百花园里,互为邻居。想到这里,我径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