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耳鸢
你总会看到它们。有时平静地盘旋,有时翱翔,有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天空晴朗,风声呼呼,杨树叶刚刚长出来,小草冒出地表。马群在树林里慢慢腾腾地走。
它们来了。黑压压的,密密麻麻,深褐色的身体,翅膀底下两道白斑一亮一亮,尾羽叉形,如同一把剪刀,一边飞翔,一边裁剪着云朵。这壮观的场面令我瞠目结舌。它们,是清一色的黑耳鸢。它们接到了什么命令,需要集体出动?它们盘旋,接着从容不迫地缓缓降落,在一个沟谷里全部消失。
我顶着大风,趔趔趄趄地爬过山包,来到沟谷边——这些贪吃的家伙,正集体享用晚餐。这是一个垃圾场,这些草原上的清洁工开始了勤劳的工作。它们对自己的工作从不挑剔,不分时间和地点,乐此不疲。所以,它们既成全了自己——不愁吃喝,人丁兴旺,也清洁了自己和人类的生活环境。
当你驾车在马路上兜风,或者在野地里闲逛,不要忘了,把头抬起来,在天空看一看,你总会和它们当中的一只或者几只相遇。它们外表普普通通,个性随和。几乎可以成为你天天见面的朋友,消减你的寂寞、你的单调。
黑啄木鸟
大风呼呼,在白桦林里固执地游荡。牧草在风中抖动。我裹紧外衣,缩着脑袋,想赶紧开溜,躲避风的折磨。
嘀——
嘀——
是谁发出绵绵长音,似乎对着我的背影狂喊:请留步——快回头——
我转过身子。我的眼睛在一棵一棵白桦树上游动。
它的嘴在白桦树干上有节奏地敲打,好像林中藏着一架电台,正在拍发紧急电报。
嘀——
嘀——
它的嘴真够坚硬。
它全身纯黑,如墨浸染过一样。它戴一顶鲜艳的小红帽,好像头顶燃起一团火,这令人大吃一惊,误以为谁不小心在林中燃起火把。
黑啄木鸟两个足趾朝前,锋利的爪子攀住树干,它用尾部坚硬的羽毛支在树干上,牢牢地支撑着黑身子,使它和树干之间形成V形,宛如勾画出来的。
它的敲击越来越重,越来越快。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树干孔隙发出响亮的共鸣。它在寻找隐藏在树皮内的昆虫。我站在树下替里面的小虫子着想:躲在树洞里的小虫大概以为四面临敌,一定吓慌了,正在四处逃窜吧。
接着,如一道闪电,它伸出长长的舌头。它的嘴似凿子,它的舌头似蚯蚓。它捕捉虫子的过程如此短暂,若不死死盯住,就会错过这精彩一幕。
鸟类学家说,啄木鸟舌头上有胶性的液质,能把虫子牢牢粘住。如果虫穴很深,啄木鸟的长舌头够不着,它就会用一种声波骚扰战术。啄木鸟一天可发出五百到六百次啄木声。不用担心,啄木鸟不会得脑震荡。
它朝我不屑地看了一眼,在树干上以惊人的速度敏捷地跳跃。
它继续跳。向上,一跃一跃。
它继续敲击树木。
它继续鸣叫。笃——笃——一声高过一声。它的叫声因为空树音箱的扩大,越发响亮。它不但霸占了这一方领地,也霸占了音乐的表演舞台。
有那么一会儿,它双脚刨地;
有那么一会儿,它落在叶片上聚精会神朝远处张望,探听林中动静;
有那么一会儿,它沿着树干头朝下反跳,它在树干上转圈圈爬行;
有那么一会儿,它迫不及待向雌鸟朗读热烈的情书,呼唤自己的伴侣。
一棵高大的白桦树上有一个深洞,正是黑啄木鸟的巢。连续三年,我到达了此地,这片林子被这对黑啄木鸟夫妻稳固地占领着。
眼下,产卵的时节到了。雌鸟一天产一粒,产出三粒开始孵化。只要十天,雏鸟就出壳了。五十天一过,鸟爸爸和鸟妈妈就会狠一狠心,将幼鸟赶出这片森林,令它自立自为,寻找属于自己的领地,开创崭新的生活。黑啄木鸟是啄木鸟里体型最大的一种,它的食量很大,同一片小树林无法容纳两个家庭。
莫不是偷听了我的闲言碎语,它竟从树洞里探出半个脑袋瓜,露出灰灰的尖嘴巴,露出一顶耀眼的小红帽子,露出它的白眼圈、黑眼珠。嗖——它窜出来,像一支箭射出来,像一颗子弹出膛了。它站在树杈上,一动也不动,好像黑衣模特专门亮相给观众。它机敏、警惕、顽皮的模样,令我忍俊不禁。
大风掀动它的黑衣襟,掀动它的小红帽,它看起来酷极了。它简直可以引领时装潮流。
斑尾林鸽
一颗沙枣树。淡黄色的小花朵,朵朵相贴。小果实沾满银粉,在阳光中闪闪烁烁,宛如珍珠。枝条在风中摇曳,宛如摇篮。
斑尾林鸽身披银粉,嘴里叼着一朵花苞,坐在沙枣树的摇篮上,坐在串串珍珠上,一下一下荡秋千。我站在原地,乐意做它唯一的观众。它受到鼓舞,荡得更欢了。
阿魏滩水库
远处的山,起起伏伏,顶端盖着薄薄的白雪。柽柳光秃秃的,站立在湖边沙地上,枝干上缀着小圆苞,缀着零零星星新鲜的嫩叶子。
一顶白毡包扎在湖边草地上。
阿魏滩水库边沿残留着一点雪。湖面蓝幽幽的,荡着微波,水中央站着几丛高灌木。
两艘船在湖中缓缓划行,船夫撒网捕鱼。一条狗在水中低头捉鱼,一支驼队慢腾腾经过湖边。
一大群羊咩声连天、吵吵闹闹到湖边抢水喝。
风,呼呼地刮,羊群渐远。湖面安静下来,我看到如下画面:
一只黑嘴绿脸的大白鹭从高空中飞过。
五只大鸨慢条斯理地穿过公路,走向水库。
一对灰不溜秋的赤膀鸭从灌木丛下不声不响地游走啦。
一对燕鸥鸣叫着,并肩起飞,掠过低低的水面,它们的翅膀又长又窄。
鱼鸥一头扎到水面上,溅起老高的水浪。它,没有什么收获,飞走了。
湛蓝的天空,两只蓑羽鹤唞——唞——一唱一和。胸前很长的黑羽毛在飘动,眼后一长溜白毛也在风中飘动。飞翔时,身体拉成一条直线,很优雅。
一大群迁徙而来的鹤,在遥远的山尖一闪而过。它们曲折、缥缈的鸣声,从高空隐隐约约传过来,如同柔软的飘带,一波三折。它们神出鬼没。瞧,不知何时,它们又列着整齐的纵队,在草地上散步。鹤是一种吉祥、神奇的鸟,它们身上有着天生的仙气。
白腰杓鹬,它的嘴巴实在可笑,弯弯的长长的,好似一把大镰刀。可这会儿,这个镰刀歇息了。它在草滩上悠闲地漫步遐思。灿烂的阳光洒在麻灰色身子上,洒在白色腹部上,使它拥有很高贵的形象。
一只银鸥站在水中梳洗羽毛。它,身体灰白,头颈纯白,翅尖着了一笔墨。它的头弯曲地扭着,连续地一点一点,好像在膜拜。啊,是的,它在向即将到来的爱情膜拜。
一对银鸥站在水中滩涂上,闭目养神,晒着太阳。它的大白肚皮正对着我。它长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它肚皮上的那个白,在阳光下耀目刺眼。它俩丝毫也不挪步,它的身边是不是藏着刚生出来的小银鸥呢?我对那个看不到的小银鸥充满向往。
白顶在破围墙边小心地站着,小毛头扭到左边,又扭到右边,观察周围有没有不安全情报。它的举动明确暴露了私人信息:我在破围墙底下筑巢了,安了一个家,我的宝宝出世了。
它孵化出了一窝小鸟。鸟娃们跌跌绊绊地满地乱跑。白顶张开翅膀,气咻咻地追着鸟娃,生怕心爱的小宝宝跌伤了,或者被可恶的猛禽叼走啦。你看它紧张兮兮的模样,你看它费尽力气的保护,你就知道母爱有多么无私和可敬。
求爱者
河谷林安安静静。杨树黑而粗壮,老树皮好似犁头耕过的沟壑,沧桑斑驳。微风拂动嫩叶,沙沙,沙沙。叶片和叶片相互摩擦:是细雨轻轻地落,是细流蜿蜒而下,是姑娘怀着心事抚琴。闭上眼睛,一切又好像无声无息了。静,静得出奇。
林间立着一丛丛带刺的灌木。小草冒出密密的嫩芽,草地上堆着一垄一垄牛羊粪。空气中流淌着万物生长的气味,一种温暖,一种即将到来的生命的繁华在大地上涌动。
鸟儿们全都藏起来啦。藏在灌木丛里,藏在树叶间,一个都不露脸,只有歌声像筛箩里的豆子,四下里滚动。这边一个鸣声,那边一个鸣声。这边一个长音,那边一个短音。这边一个急急切切,那边一个漫不经心。
突然,一个家伙打破一切神秘和宁静,莽撞粗鲁地跳下来,发出像小鸡般热切的叫声。它一声接一声,毫不害羞地宣布:我爱你——我爱你——它爱情的勇气压倒了一切胆小腼腆者的细语。爱情的冲动简直使它昏了头。
森林陷入更大的寂静。大地母亲沉默着,看着它奇奇怪怪的孩子,慈爱地笑了。
一对伉俪
克兰河边,两棵老杨树根连根,肩并肩站立,好像它们从青年时代结为伉俪,不离不弃,经过了岁月的风吹雨打,现在到了人生暮年,在一抹夕阳里,相互守候着。正应了那句话: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它们身上,隆起一块一块黑疤痕,看来它们经历了许多磨难,却又顽强地挺立。
这一对老树带给人的是温暖和敬意。
老树根部有一个深深的洞穴,里面铺着软草和羽毛,那是一只大鸟安的家。花身子的鸟爸爸站在一洼水坑中央,辛勤地捉虫子。三只鸟宝宝躺在巢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觉,等着鸟妈妈来喂它。老树多慈爱呵,它给鸟儿一个安稳的家。它似乎是这片树林德高望重的家长,将它怀里大大小小的生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管理得井井有条。
小水渠
鸟声啾啾,牛羊咩咩。
有一条小水渠缓缓流淌。哗哗,哗哗,哗哗,奏出欢快的乐声。水渠中有泥沼、有水草、有花朵,还有浮游生物快活地游。斜阳下,波光闪烁。杨树枝柔软地拂过水面,树影婆娑。高高的芦苇丛,站在岸边,轻轻摇曳。这是我童年记忆里完美的水渠——一条真正意义上田野里的小水渠:花花草草,鸣禽小兽伴着它的歌声,向远方流,流向远方。
我厌恶现在的水渠。它们一律用冰冷坚硬的水泥筑起来,看起来枯燥乏味,孤孤单单。阳光打在水泥上,忍不住让人想逃掉。水泥堤岸使它消失了应有的一切浪漫、温柔和诗意。
我沿水渠向前走,舍不得离开自童年起痴迷的这一切。
一只猛禽飞过去。
三只黄鸭飞过去。
五只大雁飞过去。
喔——咯咯,喔——咯咯,它们忙忙碌碌。喔——咯咯,喔——咯咯,它们急着赶回去喂食新生儿。
哗啦,一只槲鸫,从我眼前飞到树枝上,又落到草地上。双脚一蹦一蹦,把头昂得高高的,东张张西望望,很骄傲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