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姑娘叫蓝花,年方十六,瓜籽模样,白净脸,柳叶眉,丹凤眼,鼻子下边仁中处,多出一个绿豆大的黑点点,身材苗条不打弯,叫人看了就喜欢,五外甥看了只笑不言传。
“那家子一抹齐生了五个姑娘,她是老大。她娘又要生了,也是家穷口多,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长大一个打发一个,图几个钱,好养家糊口。要了一百两,还了七十两,痛痛快快便成了,就剩下送银子领人了。五外甥,舅妈说得有假不是?”
老五笑着点了点头。
荷花接着说:
“在姨娘家打扰了一夜。第二天在新盛庄打听了一圈子,没相。
转到侯家庙,倒是有个好茬儿,姑娘长的俊蛋蛋,她达同意,她娘死活不成,嫌太远。过了黄柏河,进了五竹村,我姨表姐引荐了几个,都没成。甄家的长相差,胡家的脚儿小,郭家的人品好,要价实在高。末了,来到索家寨,姑表姐领上转了三家子。
“那柳家姑娘五短身材,满月脸,虽说年交十五,倒也结实,皮色鲜活,咋像含露的果子,水灵灵的。六外甥,你说是也不是?”
老六羞涩地笑了。荷花继续说:
“呃,那姑娘叫‘改过’,是四姑娘。老大老二嫁了,老三也许了人,两个弟弟连衣裳都穿不囫囵。账主子天天踏破门,‘改过’挡狗都挡烦了。要的不高,七十两,我就一口答应了。”
双杏笑盈盈地盯了荷花良久。荷花疑惑地说:“阿姐,你净瞅我做啥嘛?大婆姨了,又不是脸上开花的大姑娘,把人火辣辣的。”
双杏走过来,双手紧握荷花的手,激动得泪水汪汪,颤声说:“他舅母,叫做姐的咋个谢你好呀!娃虽是我生的,养的;可这四个媳妇嘛,净是你一手说合的。若不是你奔达,我就有银子,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半个多月的光阴,能办成这多的好事么!除非到街市上去碰运气,那高一脚低一脚的,谁知道碰出个啥害货,惹出个啥麻达哩。看你这些日子,脚不点地,人不沾家,晒黑了,跑瘦了,麻烦了不少亲戚。他舅母,再去的时节,一定要带上些礼信(礼品)表个心意,要不,姐心不安啊!”
“看姐说生分了不是。你就把心牢牢放在胸闶子里,别拔腿就回──老姐夫么,念他做甚!”荷花把手放在双杏耸起的胸脯上一摁,笑个不住。
“嗳,亲是亲,财是财,茶饭酒钱吐出来。人情不是债,提上锅锅卖。我娃说的对着哩,头次登门,两手空空;二次登门,狗都不亲。大事成了,牛进去了,还拽着个尾巴做甚?糖果子、酒瓶子、肉条子,提的提上、背的背上,嘴上抹石灰不好。咱都是实诚人,有情厚补,要补上,不能只说不补,日哄人。咱不学那嘴儿客。”老母一气说了一大串,喘口气又说:
“唉,我说荷花呀,你是大好人,为你姐办了大事,也就省了我的心,润了我的肺。可好事难成双,你这么一快当,一顺当,老娘我可就不美当、不顺畅了。”老母抚胸叹气说:“唉,我就难心了。叫你姐照实说说,她的心思早不在黄家,不在老娘身上了。从你一说‘全成了’起,就飞回西域,落到汉子身上了!你问她,是也不是?”
老五老六几个见长辈们逗笑,便回屋去了。双杏哭笑不得,娇嗔地说:
“妈呀,看您说的,您就饶省了女儿吧!”
荷花笑眯眯地把手又放在双杏深陷的奶沟里,说:“听娘说得玄的,我再摸摸,看阿姐的心思飞走了没有?”说着把脉似的用手指感觉着,逗得双杏笑着用手拨拉,荷花这才说:“娘,好的哩,扑嗵扑嗵直跳咧。”
老母笑着说:
“说傻话哩,谁的心不扑嗵扑嗵的,莫成还叮当叮当的?我说的是她的心思!”
“噢哟,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心思么,就——就难说了。飞就飞了吧,人家恩恩爱爱,咋能不想、不飞嘛!”
老母揣测的不差,双杏的心思此刻是不在娘家。自打荷花快人快语报告了喜讯“全成了!”双杏的心思当即闪电似的飞跃千山万水,回到了丈夫身旁。她暗暗喜滋滋地告诉孝先:四个媳妇都说成了。指日就可动身回家了。东来时六个大人,西归时十个大人,另外还有一位教书先生。五哥,主要劳力抽走了多一半,正是农忙季节,又要盖新房,四套间能盖齐吗?你婆姨马上就要带四位新媳妇去见你这个大胡子公公哩。五哥,你带孩子们又种庄稼又盖房,太辛苦太劳累了!可你婆姨历经艰险、探母、说媳妇、请先生几件大事均已办妥了,也是大丰收!你知道吗?别为我担心,等过些日子回到家,我给你一个空前的惊喜!五哥,你体格好吗?两个多月没给你剃头刮胡子了。
荷花接过小女儿回屋去了,双杏搀老母回里屋休息。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双杏被一句“全成了”的特大喜讯鼓舞得整天乐滋滋的,和两个儿媳妇又是备饭,又是蒸馍,人在忙中乐,心在乐中飞。夜里翻来复去,就是睡不着。
老母也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一下子喜、一下子忧。“全成了”,也就是全走了。说不准,四个媳妇一到齐,杏儿就走哩。
一个月来,她老人家由女儿陪伴着,白天看女儿做家务,闲下来母女俩唧唧咕咕、嘻嘻哈哈说不完的话;夜里女儿陪她睡觉,睡不着时,聊过去的故事。夜夜睡得好,日日吃得香,嘴上甜甜蜜蜜的,心里舒舒服服的,母女俩从未如此亲热过。为此,老母长了精神,自觉年轻了许多,视力也好了许多,整天生活在亲亲热热的天伦之乐中。她陶醉、她留恋,明知不可长久,可她还是极力想拖延时日,充分享受这人世间最宝贵的亲情。这一个“全成了”的喜讯使她愁苦不堪,深深陷入惜别的伤感之渊。她深知女儿的心思,却又不忍心打扰她,也只有翻来复去蹭炕皮。
双杏终于身处幻境,一时弄不清是回忆有趣的往事,还是在心灵深处游历。华灯高悬,延家从未有过的双喜临门。孝先和她拉新车;她戴上红辣椒倒骑毛驴,孝先把她从尥蹶子的驴背上噌地抱下来;孝先和她依依难舍的惜别情景,孝先骑马匆匆赶来,她直到目送孝先策马离去,才匆匆赶路;孝先塔山归来,她不顾在场儿女,忘情地投入丈夫怀抱。
“五哥,五哥快,你坏你坏……”
这甜甜娇娇的呼唤,在寂静的子夜,尤为清晰入耳。
那久久失眠,尚在迷迷糊糊的老母被惊得清醒起来。她仔细聆听,方知是女儿的春梦呓语,心里顿时热乎乎的,不禁“噗”地笑了起来。
不言双杏思夫心切。却说六千里外的延家大院,自双杏率五子省亲走后,能干活的儿子仅剩了一半,既要务习庄稼,又要赶盖新房,忙上加忙。孝先虽已年近半百,劳作仍不亚于立家创业的当年。
老子拼命干,儿子岂敢落后。父子六人整日忙活,经常奔波于工地与田亩之间。
在这奔波期间,孝先深感意外:比往常任何时候更多地遇见马兴贵的女人,或岔路口,或树阴下,或窄窄的人行便道上。有时不意撞在眼皮下,孝先不停脚步,应答只言半语,斜肩错臀,匆匆离开;有时并未正面相遇,那老马女人不失时机地将饱含情露的问候亲亲热热地传递过来。那问候常常是不必要的重复,令孝先不屑作答,甚至难以回答:
“恩公呀,着实忙呀!”
“恩公呀,干啥活哩吗?”
“恩公呀,看你忙的,热死慌汗的,树阴下歇会儿。”
“恩公呀,我去觅母牛,提着酽茶哩,你来喝上两口,再走也不迟。”
“恩公呀,你下地哩,没有闲的时节?”
“恩公呀,大妹子啥时节回来,想女人了吧?”
“恩公呀,救命之恩你说咋个报答吗?”……
难怪孝先深感意外,在短暂的三个月中,老马女人问候他的话超过七年来的总和。那简短的话语情分浓浓的,不亚于双杏口口声声的“五哥”;遇面的机会和次数也是以往任何一年不能比拟的。每当夜里想念双杏难以入睡时,不免忆起六年前拉新车时,马兴贵的女人亲切过了头的语调,联系起来一琢磨,令孝先感到奇怪。这一切,是有意,还是巧合?
可当他联想到自己对恩师充满热爱感激之情的问候时,又觉得自己好生可笑,竟怀疑自己是否因过分思念爱妻,以至对其他女人的言语发生错觉,于是他禁不住哧地一个哂笑。
事情原本怎样呢?是错觉吗?是意外吗?
马兴贵的女人的言辞和声调纯粹是她的真情表露,只不过在压抑下有所收敛有所扭曲罢了。
她钦佩孝先是正人君子。正因为如此,她的那份感情总是悬在无根无底的空中,不便轻易表白。她不敢奢望,一旦表露后,便能被孝先接纳。为此,她总是压缩再压缩,把浓浓烈烈的那份情感浓缩成极简单的问候或对话。于是那极简单的话语就变得亲切而不失沉重,沉重却不乏蜜意。
这份浓厚的情感,自孝先救了她一家那刻就开始了。起初主要是感恩,及至孝先面临众多子嗣,居然当即把非亲非故非同一信仰的老马一家安置得无忧无虑,且丢了黑儿马,一不索赔,二不要老马去找。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她从心里佩服孝先的慷慨大度和与人为善的高贵品格,由此,那份感情不再停留于感思戴德,而默默无声地转化为热爱和仰慕了。
后来,马兴贵一家小日子不仅去了衣食住行之忧,而且完全有能力清还当年用的籽种口粮等等。可马兴贵是个好占便宜之人,吃进去的瓜把儿也别想吐出来。女人则执意清还。理由是:你难心的时节,受人家救济,宽心的时节,给人家还了,一来图个心安,二来让人家也知道,这家子人懂好歹,知回报,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马兴贵也有说词:“有啥不心安的嘛,人家这叫乐善好施,等于散了乜贴(施舍)。人家的一个指头伸出来,也比你婆姨家的腰杆子粗。有些存粮,你就眼花了,烧火着了,狗肚子盛不住一点酥油么?”
马兴贵无所谓心安不心安。女人则从此愈发心里不安,总觉得无以回报:还工吧,男人不动弹;还粮吧,不由自己做主;还人情吧,惟有自己的身子。她深信女人全凭一张脸。她自信虽已四十挂零,那模样在六户长字辈女人中,仅在双杏之下。美中不足的仅仅是皮色略微黑了点,那有啥不好呢?老家人不总夸自个是“黑牡丹”吗?
女人如此思来想去,居然毫无羞耻的意思,只要恩公有意,她随时可以以身相许。只要马兴贵碰不到眼皮底下,无所谓伤他男人的自尊。女人认定,回报在她来说,惟一可行的最佳方式就是能体现自个宝贵的****性爱的身子。献出去,哪怕就一次,她也会感到欣慰和幸福。在这种思想情感的支配涌动下,她一直不放弃任何一次机会,以言谈举止传递过不少次求爱的信息,但都因为双杏常年累月地厮守和众多儿郎伴随左右而令轻描淡写的匆匆示爱一现即逝,不曾引起孝先在意,或根本就被忽略了,以至久久无机可乘,得不到回应。
而今双杏远远离开,外出干活的儿郎稀稀拉拉,家里田里的活儿常常顾不过来,苦得孝先两头跑,身孤影单的时候多了起来,女人对此特别关注。和孝先相遇的时机,十有八九是女人有意创造的。她多么渴望和天底下最好最强壮的男人合欢。她并不以为这会伤害双杏,也无意长期抢占孝先的情怀,只是回报的同时沾点恩泽雨露而已。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佘巴去浇水,老马去盐池湾驮盐,孝先一人镇压打麦场。女人破例宰了鸡,拔了鸡毛,收拾干净后,剁碎,用纱布盖好;又炸好了油香,烧好了奶茶。为了不让佘巴回家吃午饭,她提前送到地里。回来时她故意经过孝先的打麦场,候在路边的榆树下。见老九去场畔换下了他的父亲,女人舒心地笑了。她的设计似乎完成了一小半,只要把孝先请进自己的院子,那就算成了一半。女人掏出小镜子,虽说是临时装扮一番,也够妩媚动人,风姿不减当年。
女人把孝先截在小路上,热情洋溢地说:
“恩公啊,看把你苦成啥了!他达正做乃麻子哩,叫我来请恩公。没啥好吃的,炸了些油香。这些年来,一直存心报答恩公的好处,就是没力程。当年一家三口又吃又住的,麻烦扎了。到而今,咱有家有舍,还不曾请恩公喝口茶哩,你说像话不像话。一家子的命都是你给的!反正是吃午饭的时节了,走吧,赏个脸咋样?吃十口也得还一口嘛,总得叫咱表个心意嘛。”女人说罢,眼巴巴望着孝先。
孝先被女人一连串的殷勤话说得无所适从。“这——”他确实为难:老马做乃麻子,女人邀请,在情理之中;吃十口还一口的理儿也无可挑剔,却之不恭,何况提到“赏个脸”的高度。
女人见孝先尚在踌躇之中,便动手拉了孝先的手央求:“走,赏个脸吧,恩公,这些年,才是头一回嘛。”
孝先怕女人继续拉拉扯扯,便甩开女人的手,主动走进老马的小院。
硬棚下,苇席上,铺一条白毡,置一炕桌。炕桌护理得红光油亮。
女人掀去炕桌上的白纱布,露出尖尖的一盆油香,顺手夹了一个,递在孝先手里,然后去灶前提茶壶。热腾腾香喷喷的油香刚被孝先咬了一个小豁口,女人手中斟得满满的奶茶已递在孝先面前。
孝先迟疑了下,急忙放下油香,双手去接。那女人手里悬了瞬息的茶碗同期待爱慕已久的目光一齐落在孝先手上,并顺势摸了孝先的左手背一下,绽出满意开心的一笑。离开时,留下一束勾魂的眼神。女人临进屋时,回眸招呼:
“恩公呀,你慢慢吃,慢慢喝,不急。鸡娃炒辣子,嫩嫩的,立马就好。”之后,喜盈盈踅进屋去。
孝先环视四周,仍不见老马出现,觉得好尴尬。他嚼着油香,喝着奶茶,好生没滋没味,心里躁躁的,感觉怪怪的,那白俄女人床前求爱的一幕不禁浮现在眼前。孝先不由一个哆嗦,犹如坐在炽烈的火盆上,腾地立起身子,走到屋里查看。
此时屋里发出肉下油锅的刺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