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纳若无其事地说:
“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怕也没用。怕苦就不能活在世上。你那时节太小了,不懂事。我见多了。我们哈萨克女人太苦了,太累了,啥都干,生下娃娃也得干。男人动不动拳打脚踢,牲口都不如。谁伺候月子?没有的事。这个家太好了!老大能干,脾气又好,为他生多少我都高兴,就像妈妈一样。”
花儿搂住佳纳的脖子,用手直刮佳纳的鼻子,并连连说:“没羞,没羞,还没入洞房哩,尽想那号子事,羞死了,羞死了!”
姐妹俩相互刮鼻子挠痒痒,缠扭在一起,滚爬在炕上。
谷雨之始,也就是清明之后的第十五日。清晨,孝先巡视孩子们练武之后,便去僻静处教双杏流星锤。孝先叫双杏离远点,先整体示范一遍,然后慢慢做样子给双杏看。
双杏第一次见这玩艺儿,自然好奇,特别留心手势、腰姿、舞动的规律,看了个仔细。双杏也属极聪慧的女性,将孝先所说所演一一谙记心里。
孝先将那教练用的流星锤递给双杏,双杏颇为新奇地模仿着舞动起来。看起容易,做起难,舞不了几下,便双锤落地,发出“叭叭”的响声。双杏觉得不对劲,收回一摸,嗔怪说:“五哥,你拿我当娃娃哄弄呀,这哪里是流星锤,是沙包嘛!是练玩耍,哪里是练功夫!”
孝先憨笑着说:
“傻妹子,初练就用真家伙,还不把你的头打破。乖乖练吧,练到收放自如,从不失手,碰不上自个一星半点的那时节,再换真的吧,啊,哄弄了妹子有我好果子吃吗?”
双杏开心地笑了,说:
“这还差不多。”重新舞弄起来。
自此以后,双杏每日到孩子们的练武场走个过场,便自去潜心练那流星锤,孜孜不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夏日炎炎。孝先正忙着和老五给车轮安装辐辏。双杏和花儿佳纳坐在凉席上,赶制结婚衣物。
双杏左右大腿上趴着老十二、老十三吃奶。
双杏从佳纳手中接过花衣裳,指点着,末了,说:“针脚要小,小到人不细看,看不出缝纫的痕迹。”说罢,原递给佳纳,又接过花儿手中的花绷子,指点着,末了,说:“这鸳鸯枕的两头是门面,就像人的脸,彩线要搭配得好,鸟的眼珠要绣得有神气,就活脱脱的了。”说罢,递还给花儿,起身抱了一个孩子向孝先处走去。
“五哥,咋还赶着造车,第几辆了?歇会儿吧,看累的。老五好好学,赶明后年,把你爹替换下来。快二十年了,啥时节都是你爹干大活、干紧要活儿。”
“第四辆。造好了它,今年造车的活儿就算完了,加上旧车就六辆了。六个大娃子一人吆一辆,夏收秋收就利索了。冬天拉脚跑运输,多余的粮食也得拉出去变成钱,买穿买戴呀,啊!”
“照你这么说,还得造七辆,你能造得及吗?”
“咋个造不及?年年造。”
“可我在年年生呀。”
“看把你能的,你生得快,我造得快。”孝先乐呵呵地道。
“看把你能的,你造得快,我生得快。”双杏笑嘻嘻地道。
老五见父母逗笑取乐,笑眯眯地只顾干活。他安好了最末一根车辐,说:
“爹,你看这车轮行不行?”
孝先敲了一锤子,不见动静,说:
“好了,滚过去吧。”放下手中的工具,接过孩子,说:“唉,这是老几呀?”
双杏扑哧笑了,指了汉子一指头,说:
“你呀,光知道生,连老几都认不出,多抱一会儿,仔细瞅一瞅吧。”
正说着笑话,花儿把另一个孩子也抱来了。孝先把怀中的孩子亲了亲,递给女人,从花儿手中接过孩子,这才发现了什么疑点似的,盯住孩子的印堂,问:
“唉,娃他妈,刚生下的时节,没这个小黑点呀?”
“还算你仔细。当时我怕搞混了,剪了他一绺头发。后来头发长了,一剃光不就又分不出了,我就用香头给了他一下。”双杏平静地叙述着事情的原委。
孝先略有吃惊地说:
“看不出,你对亲生骨肉还真狠心啊。”
“看你说的,香头点一下算个啥,总没有我生他疼痛吧。”
末了,双杏正告孝先说:
“记住,有印记的是老十二!”
孝先把孩子交给花儿,抱过板子,又干上了。
双杏拦住说:
“又要干啥?歇着吧!”
孝先耐心地说:
“趁麦收前,要赶些活儿:供神的供桌不能再担个板板将就了吧?新修的客房空荡荡的,得有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子吧?明屋也得一张,两套成亲的新房得备齐箱子和柜子吧!”
双杏茫然地说:
“你又不是木匠,安个叉,做个门窗,就够日能的了。打家具你行吗?”
孝先自信地憨笑着说:
“只要见过的,保管能做上,信不信?”
双杏听了,那内心深处的喜悦爱慕之情闪现在一双妩媚的眼睛里,仿佛春风生动地吹拂着嫩绿的柳枝,宛若春水激起涟漪,甜甜地笑着说:
“我信,比我想的还日能。就你们的爹日能!”
一连十天,双杏和花儿、佳纳坐在凉席上,边哄吃奶的孩子,边赶嫁妆,目睹孝先打家具忙碌的一幕幕情景。
麦收的前一天,孝先紧赶最后一道工序——合成,既小心翼翼,又紧张有序。除了吃午饭,他顾不上喝水,顾不上说话。八仙桌、箱箱柜柜在他手中一件又一件地做成了。全家人别提多高兴!尤其双杏,那高兴劲儿简直无法形容。她奶着孩子,做着活儿,瞅着汉子,笑也笑不够,瞅也瞅不休,嘴里还咿咿呀呀,含混不清地哼着。
赤日似火,又是一个偏午时刻,孝先熬出亮漆,将新制的家什油漆了一遍又一遍。
那八仙桌是双杏盼望已久的家具。自打来一棵树草安新家,儿子越生越多,房子越盖越多,炕箱地柜尚不俱全。就那黑箱子还是祖上留下的,已陈旧不堪,早该换上新的了。可一见汉子忙里忙外,便不好开口多事。只知他会些粗木活计,已是难能可贵了,哪能再奢望他打制家具。如今有了客房,宽宽展展的,她心里无限欢喜。若再添上大大方方的八仙桌,自然是匹配得体。眼见油过第三遍,不大工夫,那八仙桌便愈来愈金亮无比,喜得双杏眯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了又瞅,用手轻轻摸了又摸,光滑精细,就像平空得了梦寐以求的宝贝似的。
一对小两口,十几年光阴,儿郎成群,才有了心爱的家具,那心头的愉悦仅次于迎接丈夫外出归来的那一刻,新鲜、兴奋、振作、激动、喜悦、爱慕之情统统涌上心来,统统表露在那美貌无瑕的面容之上。
孝先过来动手要搬,见女人那不同寻常的表情,轻轻说:“看把你兴的,比新娘子入洞房还快活。”
女人瞟了汉子一眼,亲热地说:
“看把你饥食的,着急搬啥,叫干透了不好?”
汉子笑着说:
“可以了,搬进去摆好,装扮装扮,说不准稀客到了就派上用场。”
“看把你能的,这野荒嘹哨的,除了你婆姨不断地给你添丁增口,康大叔、猴子他们走后,还有哪门子亲朋好友?”
汉子似有把握地说:
“那不一定,昨夜做了个梦,真真的,一群马在绿草地上飞奔,我还数了一下,有八匹哩!”
女人将信将疑地说:
“真的!你淘金快回来时,我也做过清清的水、嫩嫩的韭菜那样的梦,所以才天天泡在门外等你哩。”
夫妻二人说着开心的话,一块儿搬进八仙桌,配上新做的四条长凳,比划着,端详着,满意非常。
女人喜之不尽,甜甜地说:
“你我成亲也没来及妆新,那时要有这套家具该多好!”
汉子见四周无人,笑嘻嘻地说:
“那今夜补一个妆新咋样?免得老吃后悔药。”
女人甜甜蜜蜜地说:
“好呀!你得像娶新娘子一样抱我、亲我、疼我……”
“那还用说,所有招式都使出来,那邪招怪式也不排外,美美地过把瘾。”汉子美滋滋地道。
女人似有醒悟,含娇蕴嗲地说:
“去你的,不害臊,看把你能的,马上当公公了,还没大没小的,轻轻狂狂的,成何体统。想得倒美,美了十几年,还不知足,真是人心没底,老不正经。”
“人老心不老,你就忘了?唉,嫁妆置办得咋样了?”汉子转移话题道。
“快了。花儿、佳纳白天太忙,挤不出多少闲工夫,夜夜都在挑灯赶活儿。老十二、十三缠绊得我也做不了多少,还有你掺和上折腾,没羞的。幸亏佳纳精神大,做起来就不松手。”女人盯着汉子快活地絮叨。
正说着,传来时断时续的狗叫声。
孝先说:“肯定来了客人,有生客也有熟客。”
“你咋知道?”女人诧异地问。
“若都是生客,这几条狗叫起来吵死人,凶得要命。有熟客夹在里头,所以时叫时停,断断续续,也凶不起来。”话犹来了,花儿夹着一捆韭菜,大步流星地奔至门前,气喘吁吁地说:“爹、妈,猴子叔叔他们来了,一群哩,还有几个女人。”
孝先大喜,说:
“你看我猜得准也不准?走,迎去。”
“看把你日能的!”双杏亲昵地说着,和孝先出了客房,向院门口走去。
孝先两口子乐呵呵地迎上前去,只见老十、十一拨拉着扑前扑后的狗。狗只是绕着几个女人汪汪乱叫。猴子、张梅生、黄毛虽不是狗咬的对象,但毕竟胆小,不敢拦挡,伫立不前。继祖师父呢,一来被夹在中间,二来作为客人,打狗也得看主人,加之花儿已去报信,便不好擅施手段。
孝先眼睛一亮,见有继祖师父,惊喜地向前扑上去:“师父!”忙施一大礼,激动地说:
“没想到是您老人家光临寒舍。”双杏见状,也急忙施礼。
继祖师父边搀孝先,边喜洋洋地说:
“孝先,你好福气呀!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外有名气,内有贤妻,这围树院墙叫人看了眼馋呀!”
孝先兴奋地和张梅生、乜开怀、虞发奋一一拍掌相见。乜开怀牵着驮行李的毛驴得意地说:
“孝先哥,这次没叫你失望吧,我们几个不但回了家,而且还都——你看带回了家眷,连师父也成了家!”
孝先连声称“好”,陪着师父一行。双杏陪着女眷,谈笑风生来到院内。
孝先殷切地招呼:
“师父,请到客房喝茶。”
继祖师父说:
“到你这儿不用客套,这葡萄架下就蛮凉爽的。”说着在苇席上坐了下来。其他人也纷纷落座。孝先放炕桌,双杏摆茶碗,花儿汗津津地提着冒热气的茶壶一一热情地倒茶。
孝先对双杏说:
“花儿、佳纳做饭,你把住处安顿一下,吃过饭,好叫师父他们上炕休息。”双杏应声去了。
“二五哥,两年工夫,变化不小!平添了一栋新房。”张梅生道。
“葡萄结得压弯了架,桃果繁得累弯了腰。”乜开怀道。
“刚油好的家具,锃亮锃亮的。大汉哥,你咋忙着做木活?那几个娃娃呢?正是农忙的时节呀!”虞发奋好奇地询问。
孝先兴奋地说:
“对,正是大忙季节。老大几个割麦子去了,老七、老八、老九放牲口去了。空下我赶制家具,儿子要娶媳妇啦!”
“啥!你要当公公了?”猴子几个意外惊喜地同声问道。
乜开怀笑呵呵地对孝先说:
“孝先哥,公公可不好当呀,你叫兄弟几个咋个收拾你?”
虞发奋兴趣勃然地附和说:
“对,到了那一天,好好收拾一下大汉哥,还有嫂子哩!”话音未落,双杏走了过来说:
“我咋啦?”
黄毛使个鬼脸,“心怀叵测”地说:
“到时节你就知道了。”
随着婴儿的啼哭声,老十跑出屋来,直叫:
“妈,老十三哄不住了。”
“啥?!”张梅生几个吃惊地同声问道:
“二五哥,咋搞的?回来一年多,就能生两个!”
“生两个有啥稀奇的?都半岁了。你们几个见过个啥?”双杏落落大方地道。
猴子忙掐指一算,说:
“哎呀!孝先哥,你真准,从金矿一回来,就给嫂子把秧插上了!还弄了个双胞胎。”
孝先不加辩解,一味地憨笑、默认。
双杏风趣得意地说:
“咋啦,不应该呀?两口子的事你也愿管?能管得住吗?管好自己,赶快叫媳妇怀上才是正主意。”说罢,进屋喂奶去了,同时带走了一串笑声。
说笑工夫,花儿端菜上来,佳纳端拉面上来。乜开怀一边吃,一边问:
“孝先哥,啥时节又多出位大姑娘?”
孝先边陪客吃饭,边将救佳纳并许配老大的事叙说一遍,末了,把花儿的事也补述一番。八位客人个个称奇,人人叫好。
黄毛妒忌有加地说:
“大汉哥,啥好事咋都叫你遇上了。你真有福气!咱要赶上这好的茬儿,也不用千辛万苦回口里了。”说完又觉失口,瞅了下女席上坐的母女俩。
“二五哥有福气,我佩服。但若遇上你我,不一定敢救七死八活的人,还是拾不上便宜。你以为那是便宜,是缘分!”张梅生实话实说,说得黄毛连说:“也是也是。”
孝先说:“师父,你们啥时节回关内接的家眷?”
继祖师父长吁一声,说:
“一言难尽啊,叫梅生说给你听吧。”
不待张梅生吭声,孝先说:
“既是‘一言难尽’,那就缓好了再说吧,吃,吃,吃饱了洗一洗,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晚饭时,孝先九个大点的孩子陆续收工回家。听说讲故事的叔叔来了,人人欢天喜地,一别两载,三个叔叔不知又要带回多少新鲜的故事。又听说那传奇式的继祖师父也来了,更是兴高采烈,欢呼雀跃。
老大带头,孩子们来到客房,给继祖师父磕头,向三位叔叔一一问安。乐得继祖师父直咧着嘴笑,朝陪侍的孝先两口子说:“这些娃娃如此懂事知礼!孝先呀,你比师父强多了,天伦之乐受用无穷啊!咋教出来的?”
“看师父把他们夸的,都是听故事学来的。”双杏心里甜甜地道。
孝先见孩子们起身后久久站着不走,才恍然大悟,忙说:“我这些娃娃听故事上了瘾。去吧,回屋睡觉,让你师爷、叔叔早点休息,明晚开讲,有你们好听的。”孩子们听了高兴,一窝蜂走了。
第二天傍晚,客房里,孝先陪继祖师父等坐在八仙桌边闲聊。
四位女眷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孩子们从明屋搬来凳子,花儿和佳纳抱了老十二、十三陪坐在母亲身边。长凳子不够坐,孩子们又拿来了小凳子,一间宽敞的大客房顿时热气喧天,济济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