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这才定身住手,说:
“好身手!贵姓?”
孝先拱手一礼,说:
“承让,免贵姓延,名孝先,敢问尊姓大名。”
“免尊姓高,名克武,排行老四,人称高四便是在下。”
孝先急步上前,拉住高四双手,兴奋地说: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会,乃是缘分。”
高四爽朗地笑着说:
“画虎不吃人,恶名已在外。你我相遇,实属一喜,走,吃饭去!吃了饭,谝个痛快!”说着拉了孝先步入客房。
一顿蒜拌拉条子刚吃过,四小碟凉菜跟着端了上来。高四抱来一小坛高梁酒。孝先很不自在地推让说:
“这——多不好意思。”
高四快人快语,按孝先坐下,说:
“啥这啥那的,你我有缘,难得相会,痛痛快快谝传,高高兴兴喝酒。你的马我已叫人牵进来喂上了。放心吧,到了高四家,就如回到了自己的家。”
孝先见高四豪爽好客,盛情难却,便你谦我让喝了起来。
高四问:
“延兄贵庚多少?”
孝先答:
“虚度四十四春,嘉庆十八年生。”
高四满斟两杯,起身说:
“延兄长我四岁,请干了这杯。”
孝先起身接了酒,一饮而尽。高四也滴酒不漏地干了一杯。
高四问:
“延兄祖籍何处?”
孝先说:
“说来话长。都因战乱,从山西迁往河南,再迁户县。爷爷征兵入西域,老爹和我都是行伍出身,从绿营转军屯、民屯。老爹地震作古后,迁到一棵树,如今也儿女成行,一大家子。”
“噢!怪不得听你口音怪杂的,经历不少。唉,延兄,大忙天,你该不会是串门走亲戚的吧?有啥事兄弟能帮上忙的,决不含糊。”
孝先一听心里欢喜,话茬儿好顺。他说:
“不瞒你说,只因邻居借了我的马……”
“师父,小爷叫你去,来了几个买马的,讨价还价,争得厉害,小爷做不了主。”
高四朝那小徒弟挥了挥手,说:
“快去,快去!我就来。”
孝先心里犯急,刚说了半截被打断了,若错过机会,一旦马被卖了就更糟了。
高四见孝先欲言又止,才想起刚才被打断的话头儿,说:“走,一起看看去,完了再慢慢喝。唉,你方才说邻居咋了?”说着拉孝先便走。
孝先说:
“那邻居借用我的黑儿马,给丢了,找不到。我只好撂下手中的活儿,自个儿来找。”
高四听了不以为然地说:
“别犯愁,看看去,有你的马,对不住,你拉走;没你的马,你也拉走,跑这远的路,咋好空手回去。”
买马的客户,卖马的手下人等正围在一起讨价还价,吵吵嚷嚷。
孝先和高四并肩走来。不待孝先挨近,那位秃顶矮胖子买主手中牵的黑马便扬蹄嘶叫起来,那熟悉的叫声吸引了孝先。
高四养马驯马多年,何等精明,懂人性的好马才会如此向主人打招呼似地嘶鸣。不管怎么说,当着买马的客户,叫孝先认领了黑儿马总不是体面的事,所以他当机立断,声音朗朗,郑重地说:“高某今日有稀客,不便失陪跟你们谈生意。请回吧,后日来,便宜你们。”
在场的人都被这出乎意料的决定愣住了。有的客户不愿离去,纠缠不休,非要当日成交。
高四频频挥手,烦躁地叫嚷:
“不卖了!不卖了!”
蓦然,矮胖子买主身边一位长方脸镶一大蒜头鼻子的中年汉子扑到孝先面前,令孝先略吃一惊。四眼相对,注视良久,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一个叫:
“大汉二五哥,咋的是你?”一副沙哑的嗓子在震颤。
另一个叫:
“四十八弟,我咋就没想到呢!”二人紧紧拉住对方的手。
高四惊讶不已,问:
“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当年从镇番老家来的路上,还拜过把兄弟哩。”高克一兴奋得意地道。
这意外的惊喜使孝先把惦念黑儿马的事暂置一旁,也使一向豪爽洒脱的高四爷窝了一肚子无名之火,处境分外尴尬。
“走,回屋里重新喝!”高四强打精神,佯装若无其事地陪孝先回到客房里。
高四夫人沏了热茶,给高克一添了一双筷子。
高四虽说要重新喝,却提不起精神,闷闷不乐,朝高克一气冲冲地发问:
“兄弟,那争着要买的黑儿马你当是谁的?是延兄的!咋回事?”
“啥!怪不得你远道而来。造孽造到自家兄弟头上了!得罪得罪。前几天马群路过一棵树,白骒马去给黑儿马骚情,叫其它儿马冲惊后裹上来的。”高克一惊愕不已地解释。
“实在丢面子。延兄,高四向来信奉师父的教条‘兔子不吃窝边草’。手下人常搞些外扫搭,发些有钱人的骡马横财,周围倒也清静。不想今日,丢人败姓。嗨!”高四慨然长叹后,对高克一重重地说:
“兄弟,你我自罚一碗。”高四说着拿碗倒酒。
孝先急忙制止,说:
“不知者不怪,实在要罚,就一杯吧。若罚一碗,醉了,谁陪我喝酒?”
高克一说:
“二五哥说得是。”说罢,将碗中酒斟入杯中,递给高四一杯,各自干了。
高四再斟一杯,恭敬地奠泼于地,说:
“师父,恕徒儿改弦易张,从今往后,那生意不再做了,徒儿洗手了!”
高克一端一铜盆清水来,高四搓洗了双手。
高四洗手后,换了一个人似的,爽快地说笑起来,高声叫:“宰只鸡来。延兄,兄弟今日洗心革面,和以前一刀两断,你信也不信?”
孝先忙说:
“信,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不信的!”
“好!咱兄弟仨一醉方休。”高四精神大振,和孝先谈得投机,豪饮不止。
延孝先此行既找到了黑儿马,又巧遇把兄弟,还结交了威镇一方的高四爷,堪称喜上加喜。
四、师徒重聚
花儿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自懂事起,受父母一言一行的熏陶颇深,加之听了不少感人的故事,更加信服那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君子胸怀,才是做人的高尚之处。对父母深似海水的养育之恩如何报答,她常常思量再三,念念不忘。除了平日无微不至的孝敬,嫁给老二是她惟一的出路。上次母亲和她的谈话,也表明了要她嫁给老二。一家人永远和和美美,是父母的心愿,也是她的心愿,她别无选择。
自打那次开诚布公地给老二当面指出了三项缺点后,她留心观察了老二的表现。老二练武自觉了许多,不再迟到,并且主动承担了对小弟弟的教练;干活主动卖力,脱土块尤为明显,牢骚话也几乎听不到了,对父母的态度恭敬有加,虽说比老大仍有不尽人意之处,但也足以使她感到欣慰。值得庆幸的是老二听话,知错能改。
花儿心里明白,老二许多明显的改变自然是为了得到她的欢心,最终娶到她。至于娶到她之后,又会怎样,她不敢想。即使想,也不得而知。加之她不时看到佳纳因得到老大投来赞许的一瞥那激动兴奋的神态,佳纳殷勤对待老大的言行无意给她一种刺激,一种分享愉悦的幸福感。诸此种种,启发诱导了花儿青春初期的心理,以至春心渐渐萌动,不再有拒老二千里之外的异性防御心理。
这种微妙的心态变化自然躲不过老二犀利的目光。老二是个有心计的人,捕捉了一个个使其心动的一瞬,上进心格外增强,求爱的胆量也与日俱增。
开春的一天,老二本已扛着铁锨去下地,走了几步,见佳纳去挑水,即刻三步并作两步溜进厨房。这时恰好旁无他人,只有花儿在洗碗。老二悄悄凑上去,伸开双臂将花儿搂了个满怀。花儿起初一惊,心想除了老二有这贼胆,别无他人。掉头一瞧,果不其然。她没挣扎抡甩双臂,只是口中嗔怪道:
“厚脸皮,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这一套?左一回的右一回,还不赶快走,叫人看见,羞死了。”话未说毕,掉过来的这一侧脸蛋上早被老二亲了一口。
花儿抡摆着膀子,羞答答地说:
“厚脸皮,快走,羞死人了!”话未毕,那一侧的脸蛋又叫老二“叭唧”地吃了一口。不待花儿的湿手打到,老二已心满意足,笑嘻嘻地急急走了。
花儿被这热辣辣的两口刺激得春心陡动。一个青春少女初次受到男性如此狂热的呵护,木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思是想,是在体会,还是在回味,还是在神游彷徨?
沉重的大跨步声传来,佳纳挑水进屋了,惊得花儿如梦方醒,急忙用手下意识地在脸的两侧各抹了一下,脸绯红绯红的。
佳纳打水时,掠见老二急急忙忙地进了屋;挑水返回的途中,又看见老二做贼似的风风张张地跑了。眼下见花儿那副异常的神态,不免有所猜疑,便用好奇的目光盯住花儿的脸,说:“老二偷偷跑进来,趁我不在,跟你干了啥好事?”
花儿羞怩地轻声说:
“没干啥啊。”可掩饰不住羞怯主使的那种心虚,不由自主地又抹了下脸蛋。由此,佳纳确认了猜想中的事,不无遗憾地说:“老大要有胆量这样对我就好了。”
花儿说:
“羞死了,还没入洞房就——”
“羞啥?反正我已名正言顺是他的人了。”佳纳理直气壮地道。
老二色胆愈来愈大。一天偏午,花儿抱着老十三在桃树下溜达,欣赏那粉红鲜嫩的桃花。她正盯着猩红的花骨朵出神,猛不丁地又被溜回来的老二抱个正着。老二只以为四周无人,狂热地亲了这边亲那边。花儿不敢吱声,也没躲闪。
这一幕被屋子里的双杏从窗户里瞧个正着。双杏不由得心惊脸烧,但也不好吭气,怕羞煞了花儿。本该奶老十三了,她也缄口不敢呼花儿。
夜里,双杏平躺着奶两个孩子,说:
“五哥,给你说件正经事儿。”女人把从窗口看到的老二戏花儿的情景叙说了一遍。
孝先听了,气呼呼地说:
“这老二贼胆真大,是让你看到了,若再换了别人,传扬开了,花儿咋个见人!逼出人命咋办?八字还没一撇,成何体统!”
“也就是,败坏了家风可了不得!幸亏再没姑娘了,其他兄弟见了,瞎骚情也没个对象。”女人忧虑地道。
“先人早就说过:家大出丑事。官府也好,民间也好,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各种各样的丑事出的还少吗?”
“五哥,我看老二在花儿脸上吃老虎(亲吻),花儿也没啥反感的表示。自打老二学好以后,花儿不再趔得远远的。你干脆当众给他两个吐了口,到秋天和老大一起办了,免得闲操心。完了我给老二敲打敲打,叫他把尾巴夹住,咋样?”
孝先说:
“也就只好如此,反正房子、布料都备了两套。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女人听了摁了男人额头一下,说:
“还好意思说抱孙子,自己都生得收拾不住,抱不过来,还指望儿媳妇抱哩。”
暮春的一个夜晚,孝先讲了《薛仁贵征东》唐王马陷淤泥河一回之后,当众说起花儿并非亲生,除了老大、老二、花儿、佳纳,其他孩子猛吃一惊。
孝先不得已将十年前红山口拾花儿的故事叙说了一番,然后宣布将花儿许配老二。
花儿羞得沉不住气,双手抱着脸逃入自己房内,佳纳也尾随了进去。
老二虽低着头,却喜不自禁地哆嗦个不住,暗暗地谢天谢地,终于如愿以偿。
“下一回就轮上三哥四哥了。”老五笑嘻嘻地朝着老三、老四道。
“再下一回,又轮上五哥了。可是只有两个丫头,都做了嫂子。咋办?”老六天真无邪地说出了大实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孝先夫妇也随之笑了,笑声里隐含着对众多儿郎配偶的忧愁。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起身要走。
双杏对老二轻声说:
“你留一下。”
老二心里“砰砰”直跳,不知所为。
双杏见孩子们都回自己屋里去了,咳嗽了一声,正色言道:“老二,你的心思爹妈明白,现已把花儿这个好姑娘许配了你,你别张狂,入了洞房才算数。你给我尾巴夹住。做了夫妻,也得分个里外。夫妻间的事,夫妻间的话也只能限制在自己的屋子内,要做出个当哥的好样样,不可败了门风。记住没有?”
老二心虚汗流,脸青一片紫一片的低声下气地说:“孩儿记住了。”
里屋的花儿佳纳听得清清楚楚。
花儿本已羞得无处容身,逃入里屋,听了这番训斥的话,如针扎锥刺,坐卧不宁,心想桃树下的事必定是叫别人看到了,兴许就是母亲亲眼看到的,会不会是佳纳说了什么,便羞愧交加地对佳纳说:
“佳纳姐,该不会是你告给妈妈的吧?”
“啥!我?我发誓,我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对妈妈说过。我发誓!”
佳纳委屈地生气了。
“好了,好了。佳纳姐,发啥誓,没有就算了。妈妈训得对,也是为了我们好,为了全家好。”花儿见佳纳生气了,顿觉自己的猜忌没有道理,本是老二轻狂的不是,又怎能怨别人呢?她抱住佳纳的脖子歉疚地说:
“佳纳姐,对不起,全当我没说好不好?是我昏了头。”
佳纳和悦如初地说:
“妈妈管得真严,怪不得老大见了连句话都不敢跟我说。”
从此,花儿的心虽没变,可行动上尽量避免跟老二接触。
老二呢,从训词中认定是让妈看见了自个儿的恶作剧。胆大之人,如今也羞愧难当。除了好好做事,不敢再有得陇望蜀的非分之想,蔫了许多。
花儿和佳纳更忙了。一大家子的三餐全由她二人承担不说,双杏瞅空儿就招呼她俩赶嫁妆,穿穿戴戴,铺铺盖盖,一应活计全在双杏指教下如期如数完成,连听故事也手不离针,还常常加班到深夜,有时累得直打哈欠。
佳纳却忘情地笑着自嘲自讽:
“花儿妹子,做人家媳妇也不容易啊!听完故事,男人睡觉去了,你我还得给他们赶新衣裳。到时节,还得给他们生儿育女。麻缠事情多着哩!把你还想得美的,早早就给人家当媳妇,和姐姐比着嫁人哩。”
花儿听了,放下针线,在佳纳的背上一顿双捶,嗔怪地说:“谁早早想给人家当媳妇了?谁跟姐姐比嫁来?爹妈做的主,花儿有啥办法。人家本来就够臊架的,你还拿人家取笑,小心报应。到时节,叫你一生三胞胎,忙都忙不过来,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累死你!”
佳纳反倒当真地跪在炕上,虔诚地合掌说:
“阿依巴哟,果真那样谢天谢地!那才叫你大哥开心,望着我笑哩。”
花儿吃惊地说:
“你真不怕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