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走了。”老二听花儿的话里有挽救的余地,在柴堆上利利索索地砍了几个桩,扛上走了。
花儿何尝不愿意嫁给老二?只有嫁给他,她才能在这个温馨可爱的大家庭里过一辈子,也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自打上次韭菜地说破之后,花儿常常思量着,她怎么也不想嫁出去。可要嫁给老二,她总不那么遂意称心。每想起老二身上的那些毛病,就叫她不痛快。尽管老二事事处处向着她护着她。
花儿有时天真地想:老二若像老大那样勤快、厚道、和善、认真、本分、听话,再加上聪明伶俐,那该多好!
“花儿,说完就完了,还想它干啥。”双杏从花儿背后边接孩子边道。
正出神的花儿被吓了一跳,说:
“妈,您啥时节来的?您听到了!都是二哥死缠硬磨的,他见大哥有了佳纳,羞死人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好羞的!妈当年跟你爹创家业,也就你这么大,当年冬天就生了老大。事后想起来,也怪有意思的,那时节,年纪太轻,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你猴子叔叔几个尽拿我穷开心,臊得我恨不能钻进老鼠窟窿里去。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妈是过来人。”
双杏跟花儿比试了一下身高,说:
“当年的我也就有你耳根那么点高,比你爹就差得更远了。你那些拐松叔叔,都耍笑我,说只有你爹肚脐眼高,还说啥你爹花五两黄金娶我不划算;后来,你爹不止一次夸我是宝贝疙瘩。可不,给他生了这一群儿娃子。唉,佳纳呢?花儿,只顾咱俩说闲话。”
“妈,那不是嘛,挑水回来了,肯定面也和好了。”花儿从双杏树下走出,指着挑水的佳纳道。
双杏摸着花儿的头,说:
“佳纳学得真快,才一个多月!妈真舍不得花儿。”
花儿偎依在母亲双杏身旁,动情地说:
“花儿也舍不得妈妈和爹爹。”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夜里,双杏将白天听到的老二和花儿的谈话给丈夫叙说了一遍。
孝先听得很仔细,说:
“花儿这丫头跟你学得很有出息。人品极好,勤快、麻利、能干、贤慧,嘴也甜,叫她占全了。谋划不如变化,现今有了佳纳,只好委屈她了。也算老二有这福气。老二这小家伙,人聪明,心眼活,才十四的人,见老大有了婚配,就饥不可耐了,亏他说得出口,平日称兄叫妹的,猛格扭扭地向女娃子求爱,真泼皮胆大。这个心劲儿要用到正点子上就好了。不知他像谁了?”
双杏软囊囊地捣了丈夫一拳,又娇又嗲地说:“你说像谁?你的种还能像谁?事过就忘了。想当年,人家才十四岁,你就莫说缓些日子,恨不得当天就搂上干好事。人家不依,看你一路上,脸子沉得吊葫芦一样,直到乌鞘岭那晚上,遂了你的心,才喜笑颜开。你当年就叫人家做了妈妈。只要不外出,你哪一夜空过?不要命似的。还说娃娃哩!”
丈夫听了,笑嘻嘻地把女人搂得紧紧的,说:“那不是太疼爱你了嘛!两口子的爱能少了那个吗?”
丈夫想想又说:“花儿说得对,老二是有那些毛病。咱不给他撮合,叫磨一磨也好。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方知取经不易,珍惜那圣经。咱筹备还是把他和花儿算在里头。”
女人脸贴在汉子胸脯上,绵绵地说:“咋筹备?可不能像你我当年那般寒碜。那是创业初,睡窝棚也在所难免,如今有家有舍,太太平平,一大家子人哩。”
“那还用说。今年先盖好房子,明年置家具,办嫁妆,也让他们小两口穿戴漂亮,拜拜天地,拜拜你这个不害羞的高堂,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过一场。”
女人娇娇地说:“你坏你坏!你才是不害羞的高堂哩!”
“原先我谋划着,夏收后再动手盖房,大小两间房,不费啥事,这么多人手。听你这么一说,老二这小家伙饥食的哩!日子长了别弄出丑事,带坏了兄弟,败了家风。干脆一起办了!这样的话,明日就动手准备了。盖一栋,两头两个套间,老大老二住;中间盖一套大客房,娃娃多,将来亲戚也就多,图个宽展方便。说不准,啥时节请来了教书先生,娃娃们上学,教书先生住宿都有了。咋样?”丈夫征询妻子的意见。
“很好啊!我向来都听你的,你是日能精,保管没错。”女人说完,“叭唧”亲了丈夫一口。
“唉,老十一也十个多月了,你咋不见红?”丈夫忽然发问。
“你说呢?”
“女人的事,我咋知道?”
“又叫你给怀上了!见啥红?要是见红,你回来一个多月,能夜夜不落空!”女人嗲嗲地拧了丈夫屁股一把。
“这么准!这么快?”丈夫惊诧不已。
“那还有假?三月初见的红,你一回来,就再没见红,都是你的种子好!”女人故意逗着男人笑。
“还是你的地好!”
“就算我的地好,你的种也好,生了一群,还生,将来一大群。丫头不愁嫁,儿娃子去哪里讨媳妇?真愁人!”女人喜而转忧地道。
“愁啥?你只管生。我早想好了,麦收后,我带两个娃娃去金沟河淘一次金,再弄上它几两。老大老二办掉了,聚它几年,等下面几个都到了要媳妇的年龄,我带他们再走一趟关内,当年娶回一个你,下一次,娶回好几个!攒劲不攒劲?”丈夫无忧无虑乐呵呵地道。
“那我也要去。不知我妈咋样了。出门时我说过,要回去看她老人家的。绕眼儿子都要娶媳妇了,我都要做婆婆了。”女人缓缓地说着,声音凄凄楚楚的。
丈夫抚摸着女人,宽慰地说:
“行行,别愁,再等几年,好不好?”当摸到脸部时,泪水湿漉漉的,更觉得女人此生不易,更心疼更爱惜,低头将脸贴在女人脸颊上,温存地说:
“别哭,心肝宝贝,想归想,别哭……”
正是小麦扬花季节,延家大院一片忙碌景象。
闻鸡起舞,风雨无阻,老大带老三老四老五老六练套路,练器械;老二带七、八、九练站桩,练童子功。孝先巡回指点,双杏督练儿子的同时,加紧了自练。
农活间隙,老大泡泥脱土块,自然心里明白,是给自己新婚做准备,分外卖力,分秒必争,见缝插针。
老二见了,也很主动,不用谁叫谁催,和老大暗暗比赛,一心想争口气,叫花儿看看,叫父母瞧瞧,力争新盖的房子有自己一间。
孝先教老三老四锯木料、锯板子,同时自己也干起来,叮叮哐哐,套框子、做门窗。
佳纳好有眼色,不待爹妈吩咐,见羊毛长了,到了剪毛时节,老六将羊一赶进圈,她就一个个拉出来将毛剪了。
花儿不会剪,便一人独当做饭的活计。
老六见佳纳又拉又剪费事,便专一牵羊,牵出一只待剪,剪完的他牵进去,再牵一只等着。
孝先见佳纳忙得不可开交,撂下手中的木活,也来剪。往年剪羊毛全是他的事,回回剪得腰酸手痛,断断续续半个月。
如今佳纳成了主力。只见她剪刀插入皮毛之间,手腕向前一推一挫,一时毛卷滚滚。一面剪光了,把羊身一翻,转眼工夫,一只羊剪完了。孝先剪一只,佳纳剪两只。
双杏扶着学步的老十一看稀奇,见佳纳那利索劲,起先担心捅伤了羊的身子,后来细细一看,不见一只羊带伤,便打心眼里欢喜。
她边夸佳纳边逗丈夫说:
“五哥,原以为你啥都日能。今天看来,剪羊毛佳纳比你日能!”
佳纳欣然插言:
“从小就干这个,别的不行。还是爹爹能!”
孝先直了下腰,佩服地说: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状元,佳纳佳克斯!”说着竖起大拇指。
七、八、九、十也围过来凑热闹。
在佳纳的努力下,不到五天,一百多只羊全剪光了。
佳纳忙忙碌碌地将羊毛按颜色分开,背到草地,用树枝又打又弹,弹好一部分,便擀起毡来。
双杏见佳纳太累,便领着一群小家伙给抱羊毛、抬水。
花儿忙完厨房的活儿,也赶紧跑来帮忙。
老大见佳纳成了最忙的人,心里暗自高兴,碍于母亲在场,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佳纳在剪毛、弹毛、擀毡方面表现出超人的耐力和能干,在全家人心目中一下红火起来,新来咋到的佳纳一下子成了知名人物,亲热的叫声、夸赞之声整日充耳。
佳纳虽忙,却总不觉得苦,始终笑盈盈的,干得更加起劲。她擀出了沙毡、黑毡、白毡、红毡一条条,还给几个小兄弟一人擀出一双毡筒,乐得双杏和几个小的合不上嘴。
佳纳虽累得腰困臂痛,但当她瞥见老大那难得的一个满意的微笑时,便满足地自我陶醉了。她终于大显身手了!终于赢得了公婆的欢心、丈夫的青睐和全家人的热情。
麦收前,老大老二各自赶出了两万多土块。
这期间,老二脱的土块只要少于老大,他就抢时间补上,并且不让老大帮忙。他心里暗暗念叨:“说书人说得对: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农活照干,加班加点的土块照脱不误,老二哪有闲工夫找花儿调情磨嘴皮?反倒觉得花儿的眼神有了改变,反正是一种不好言传只能意会的善意和好感。
老二的信心更足了。从此,他多在行动上下功夫,少在嘴皮子上费时间。一家人都有明显的感觉:老二变了。
老三老四除了照常干农活,抽空把盖房的木料锯好了,板子也锯好了一大摞。
孝先的门窗框也套好了。
盖房子的材料除了石料,一应备齐了。
麦收开始了。孝先挂帅,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一齐挥镰上阵,一派龙腾虎跃之势。
孝先割得快,割得干净,令孩子们叹服。但老大老二不甘心输给父亲,心想力气活儿年轻人干不过上年纪人是一种耻辱,至少也是不光彩。他们凭着年轻气盛,在父亲身后紧追快撵。父子五人一排过去,直腰稍息时,四五亩就放倒了。
双杏领着七、八、九、十跟在后边,将丢了的麦穗拾得干干净净。
孝先先割出来了,挺起腰板遥望天空,天还是那样深蓝深蓝的;他环顾四野,爱妻双杏领着几个小乖乖在拾麦穗,实在可爱;回头看,老大几个已风风火火地蹿上来了。
面对此情此景,孝先感触万千:十年前,割麦的他影只身单,送饭的妻子时刻牵挂着家里的四个毛孩子;而今,他的身后有一支生力军,家里有带小孩子兼做饭的花儿,妻子无牵无挂地领着小宝宝来插手帮忙了。与其说是帮忙,毋宁说是给他一种最好的赞助和欣赏。
他见妻子拾上来了,爱怜地注视着。妻子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欣慰地报之以微微甜蜜的笑,算是给心爱的丈夫无言的最好的回报。
孝先关切地说:
“你教娃娃拾就行了,别累着。”孝先明知妻子已有身孕几个月了,由于一伙孩子在场,不好明说。
双杏不无体贴地说:
“割一阵子你也歇歇,别跟年轻娃娃较劲儿,四十多岁的人了,比不得当年。”
老大弟兄几个争先恐后都割出来了,佳纳挑担送茶饭也到了。
她轻轻放下担子,走到跟前,亲亲热热地呼叫:“爹爹、妈妈,吃饭。”呼罢,端了两碗热热的酽茶递给父母,然后她瞟了老大一眼,便提镰割麦去了。在场的人无不为她的勤快在心里叫好。
二、路救饿殍
河滩,石头遍地,骄阳似火。孝先和两个儿子老二老四捡石头装车。
突然,孝先眼睛一亮,发现一枚圆溜溜的青石,苹果大小。他捡在手中略一思谋,闪过一个微笑。
老二见状,不明其意,只见父亲将青石擦了下,装入干粮袋中,于是捡石装车时格外留心。两辆牛车装满了,返回时,老二竟不坐车,步行走着寻觅着,终于捡到了一枚类似父亲捡到的青石,高兴地拿给父亲看,孝先笑着点了点头。
老四见了,也下车走着瞧着,走出河滩时,居然也捡到了一枚。
孝先会意地笑了,笑得挺开心。
横穿官路时,父子仨几乎同时听到了一种叫声,那叫声凄惨、绝望,乏乏的,时断时续,是一种垂死挣扎的嚎叫。
孝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老二老四:
“听到人的叫声了吗?”
“听到了。”
孝先把车停在官路边,叫牛吃草,自个儿下了车,谛听,寻声四觅。老二随后跟了上来,老四原地看车。
孝先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了二十多步,那声音才听个清楚,反反复复:
“胡达……救命啊!”
“胡达……救命啊!”
路东头拐弯处,面西躺着三个人:一位蓄八字胡的男子,深深的眼窝,尖尖的下颏,年近五十;一位成年女人,俊模俊样年约三十四五;一个男孩,约摸十岁出头。
那男子听到脚步声,努力睁开濒于毙命死气无神的眼睛,喉结一鼓一鼓的,干裂的嘴唇费力地蠕动着,微微颔首乞怜:“救命!行个好,看在胡达的分上,救命!”
孝先叫老二跑步取来水囊和干粮,给尚能喊救命的汉子和奄奄一息的母子俩挨个喂了水,挨个喂了干粮末。三人渐渐有了气色,从昏死中苏醒过来。
眼望红日西沉,老二只是叹气,不敢吱声,老四不耐烦地催促说:
“爹,天快黑了,赶路吧,把水囊和干粮留给他们。”
孝先为难了,指靠这些水和干粮只能救他们今日一命,他们仍无法起程上路。
那八字胡汉子眼巴巴地望着孝先,乞求着:
“救命啊!恩人。”
孝先毅然决然地说:
“书中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天。老四,把车赶过来,拉他们回家,将养几天,才好上路。”
老二老四不情愿地挟三个体力不支的陌生人陆续坐上牛车。
牛车已超载,孝先父子只得步行赶车返回。
天已黑尽,一家人才盼回了外出的父子三个,同时惊奇地发现多出三个人。
孝先顾不上向大家解释,对双杏说:
“娃他妈,快叫老五老六几个先搬进明屋,腾出炕来,先叫这一家三口躺展,缓缓再说。”
双杏不便细问,叫了老五老六,三下五除二腾出炕来。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调养,八字胡一家三口已能翻身下炕活动了。花儿端洗脸水,佳纳送茶饭,八字胡一家吃饱喝足,留下休息不提。
第二天早饭时,孝先夫妻俩来看望八字胡一家,佳纳已送来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