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兴建家园
佳纳一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讨得公婆的喜欢,尤其要讨得未来丈夫老大的喜欢。
她敏锐地感觉到花儿在一家人心目中的位置,在众多孩子当中,并列于老大。不论长辈同辈,都口口声声亲切地称呼她“花儿”,流露出衷心的喜爱。为什么呢?
经过仔细观察,认真琢磨,佳纳终于弄明白了:因为花儿手巧、心细、勤快、干净、麻利、嘴甜。
虽说公婆不叫佳纳干什么,可佳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闲着也没意思,趁公婆不在眼前,她悄悄地到厨房干活。起初,花儿不答应;后来,见佳纳执意要做,且身体已不虚弱,便不再拦阻。
佳纳从小当女奴,不仅会干活,还特别会看眼色。即便如此,也常常被喜怒无常的牧主女人折磨得胆战心惊。如今在一个融融和悦的大家庭里生活,她无忧无虑。两相比较,天壤之别。她热爱这个新家,喜欢为这个新家做事。所以,见花儿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一时干不来的,就留心学,打下手,干杂活。不管干什么,她总是高高兴兴,忙那忙这,论勤快,和花儿难论高下。
佳纳心中有数,她要学着干的事很多。先前会干的活儿许多已失去用场,如挤奶、烧奶茶、做奶酪等等,如今她急于要学会的是和面。
据花儿说,和面的名堂好多,什么死面、烫面、发面;什么擀面、汤面、蒸馍的面、烙饼的面、包饺子的面、蒸包子的面、拉面……尤其是拉条子面,因为一家人除了新来的她,个个好吃拉条子。特别是那把子面,太新鲜太有意思了。
花儿拉把子面的情景常出现在她眼前,简直使她眼花缭乱,佩服之至。
她要花儿教拉面。
花儿却谦虚地说:
“师父不高,教出的徒弟,腆肚子凹腰。别急,你还是过些日子,让妈亲自教给你吧。”
佳纳焦急地两手一摊,说:
“妈妈说叫我调养,啥也不让干。你也说过些日子。我等不及了。这些家常便饭,我得快快学会,不能白吃饭!啥都不会干,谁喜欢?花儿妹妹,你要帮我。”
花儿见佳纳焦躁不安的神态,故意逗她说:
“哎,那你就瞅个空子,叫爹教你。”
“你开玩笑,爹那么忙,哪有空子!爹会吗?”佳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嘿!我开玩笑?妈拉把子面还是爹教的哩!”花儿以非常钦佩的口气道。
“阿依巴哟!爹真了不起。我们哈萨克男人,家务事一把也不干,莫说和面做饭!你大哥会吗?”佳纳问道。
“大哥不会。”
“为啥?”
“大哥小的时节,妈做饭,有时爹插手帮忙;大哥能干活了,我也跟妈学会了,哪能挨得上他学。”花儿解释道。
“那我更应当学会,爹都会,做儿媳妇的不会,不害臊吗?花儿妹妹,你现在就教我,求求你了!”佳纳急不可待地乞求着。
花儿被感动了,痛快地说:
“好吧,看你这么急,先学和拉条子的面吧。佳纳姐,你是要讨大哥的欢喜,是吧?”
佳纳羞怩地拉住花儿的手,说:
“他是我的男人,不讨他欢喜行吗?你懂我的心事,还不早早教我,指东划西的。”
花儿笑嘻嘻地洗了手,佳纳也洗了手。花儿说:“全家十五口,除了老十一还在吃奶,七、八、九、十每人按一盘子拉条子算,其他人按两盘子算,总共二十盘子。吃一顿拉条子,你用中号木碗盛十碗干面来和。”
佳纳如数盛来了面。花儿用木勺盛了两勺盐,对佳纳说:“平常就化这些盐水,拉起来刚好。你和,我看着,把握着盐水,不能硬,也不能太软。”
姐妹俩你教我学,不几天,佳纳就能独立和面了,渐渐学会了拉面。
一天中午,孝先和下地干活的儿子们齐刷刷地回来了,同在厨房吃饭显得拥挤,双杏便叫孝先在明屋用餐。
佳纳端着两盘子拌面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炕桌上,亲热地朝孝先两口子说:
“爹、妈,尝一下,行不行?”
双杏难得陪丈夫同时用饭。今日开饭时,她去帮花儿拉面,见佳纳帮花儿拉,又惊又喜,插不上手,结果被姐妹俩推让出来,这才有幸坐在炕上吃现成的。她乐呵呵地对丈夫说:“尝尝,这是佳纳拉的头锅面,她早就跟花儿学会了和面。”
孝先乐滋滋地吃了一口,点头说:
“好!学得真快。”
佳纳听了夸奖,亲眼见长辈欢喜的面孔,心里甜蜜蜜的,脸上笑吟吟的,回厨房去了。
双杏吃了一口面,对丈夫说:
“当年我学会了拉面,也不曾见你这般高兴夸奖过,就像当了公公一样,看你那乐呵劲儿。”
“你——跟小辈争个啥荣耀!”孝先嘴里的饭尚未完全咽下去,便急着给女人回话。
“不是争,我是高兴,我也像当了婆婆一样,吃现成。跟你说笑哩,看把你急的、噎的。”双杏注视着丈夫,笑嘻嘻地道。
从此,双杏不用再下厨房,做饭做菜一应琐事均由花儿和佳纳包了。花儿陪妈做针线,佳纳也照样学。母女仨有说有笑,好生亲密,好生热闹。
老大进厨房洗了手,刚坐下,佳纳先端了一盘子面递在老大手里,老大不好不接。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被异性直接触动而生情的感觉,不由瞅了佳纳一眼。
毕竟青春年少,佳纳由于休息得好,加之羊肉汤菜的补养,不到两旬,肌肤不再黄瘦,而显露出鲜活的青春气息。
老大本来就憨厚老实,惟父母之命是从。父母指婚时他虽然没表示什么,但心里却不那么如意。眼下的佳纳越变越俊,和来时相比,判若两人。仅那勤快就足以使他高兴,何况又这般能干殷勤。老大低头吃着想着,心里甜丝丝的,觉得不比花儿差。花儿老早就是许给他的,这一点康爷爷说得清清楚楚,当初的情景他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只是佳纳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老大一伙孩子们平日吃饭都是自己盛,今日反常了,不等他起身,佳纳已瞧得分明,伸手接了空盘,满满捞了一盘,含情脉脉地递在老大手中。
花儿见了,羡慕含妒地说:
“哟,嫂子,第二盘子,还捞满满的,不怕把大哥胀着了,到时节又心疼不拉的,吃后悔药。”
同屋吃饭的几个兄弟嬉笑不止,惹得老大“噗”的一声将口中尚存的饭渣喷了佳纳满脸都是。佳纳急转身去擦去洗。老大不好意思地端上饭盘逃了出去。
老二馋兮兮地直瞅着花儿。花儿发觉老二的眼神异样,怪怪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便端了盘子面,胡乱拌了些菜,躲到明屋去了。
花儿是捡来的,这个秘密只有老大老二清楚,其他兄弟对此一无所知。花儿乖巧能干,嘴又甜,对孝先两口子不叫“爹、妈”不张口,不知底细的人谁都看不出一点儿破绽。为了一群孩子们亲密无间地相处,孝先两口子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往事,同时也要求老大老二守口如瓶。老二以下的孩子们都亲切地称她花儿姐,都以为是爹妈亲生的。即使张梅生几个义兄弟住了许久,孝先两口子也不曾提及一星半点。
细心的张梅生一眼便看出花儿非孝先两口子所生,因为既不像孝先,更不像双杏。你再看那一群光头,老大、老二像孝先。尤其老大那络腮胡茬子像神了。老三、老四皮色脸形则全像了双杏,是一对非常可人的俊小伙。若不是老三下巴正中有一细香头大的黑痣,连孝先这做父亲的也难以分辨谁兄谁弟,有时急了不细看,错把老三当老四,因此不止一次对双杏感叹:
“真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张梅生几次欲问及花儿的身世,却又不好开口。
孝先两口子也不敢说花儿是老大的童养媳,因为孩子尚小,来日方长,免得那些小兄弟嫂子长嫂子短,叫花儿不好相处。所以,一直当亲生闺女看待,和和美美地相处至今。
孝先救了佳纳,绝望的佳纳寄全部希望于孝先,这才逼得孝先当即决定老大娶佳纳,由此改变了花儿的归属。
老二早就对花儿有好感,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情不自禁地处处偏着护着花儿。这一点不仅花儿感觉明显,就连双杏也隐隐约约地有所觉察。现今父母当众为老大明确指婚,这是老二求之不得的。既然佳纳配了老大,花儿归谁?老二断定非他莫属。一来花儿跟他同岁,二来此地女人稀少,父母决不会把现成的媳妇嫁出去,望着自己的儿子打光棍。所以,老二十拿九稳地暗暗把花儿当作自己未来的媳妇。尤其目睹佳纳对大哥的殷勤温存,更激发了青春期的他对异性的渴望和追求,所以瞅着花儿不放,眼神怪怪的。自此,他放心大胆地向花儿求爱。
一次,花儿去割韭菜的机会让老二逮住了,他悄悄溜到花儿身边,把低头割菜的花儿抱了个满怀。
花儿惊叫着掉头一瞧,才静下心来,扔了割菜刀,两臂抡甩着说:
“二哥你干啥吗?又不是小娃娃,快放开,要不我告给妈,马鞭子伺候你,别怪我。”
老二赖兮兮地不但不放手,还有恃无恐地说:“巴不得你去告哩,早些把这层糊窗纸捅破,兴许还是喜事。爹妈一吐口,把你许配给我,那不更好!”
“羞死了!羞死了!当哥的娶妹子,你几辈子没要过媳妇!”花儿又羞又气,挣扎着。
“羞啥?你忘了!你又不是妈亲生的,是爹在山口捡回来的,按康爷爷的意思,把你养起来,等长大了给大哥做媳妇。现今大哥配了佳纳。我是老二,你不给我当媳妇给谁当媳妇?”老二一吐为快,总算捅破了这层窗纸,心安理得地这才松开双臂。
花儿起初愣愣的,经老二说破,静静地回想着十年前的依稀往事,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是感激养父养母的再造之恩,还是怨恨亲生父母的抛弃不仁,或许二者兼有,谁也说不清楚。
老二见状,慌忙说:
“不是我非揭你的伤疤逼你,是你不答应我,逼得我才——其实一家人过得好好的,又何必呢?”
“你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是你逼我,还说我逼你!我逼你啥来?才十四岁的人,就贪那个,媳妇长媳妇短的,不害臊!”花儿说罢,拾起割菜刀继续割韭菜。
老二泼皮胆大,不甘心地说:
“算我逼你,也没啥害臊的,妈不也十四就嫁给了爹吗?”
花儿急急忙忙把韭菜收拾在篮子里,说了声:“不听不听!不许说妈的长短。”她又羞又恼风风火火地走了。
老二怅然无措,望着花儿远去的背影,闷闷不乐地回到地头。
眼见埂决水走,地被冲了一道沟,他这才清醒过来,赶紧跳入水中补救。
晚饭后,孩子们聚在一起等着听故事。孝先一反往常的和蔼,板着面孔坐在炕上。花儿端来酽茶,他也不喝一口。双杏当着众多孩子也不好问什么,只在心里嘀咕着。
孝先没好声气地说:
“今夜不讲别的,就讲咱家里的故事。”
老四哪知底细,不以为然地插话:
“咱家有啥故事?嘿嘿。”
孝先正言厉色地说:
“跑了水,冲了地,咋回事?老二你说!这也是故事。”
老二从未见父亲这般严厉,心里突突直跳,一时语塞难堪,羞愧地呆在角落里不敢吱声,一反往日伶牙利齿小聪明的神气劲儿,直给妈妈递救急的眼色。
花儿白了老二一眼,忿忿不语,只怕老二交代出来实情,牵连于她,那她就无地自容了。花儿几欲回里屋,避开尴尬境地,可门口被兄弟们堵得死死的,只得提心吊胆地窝在妈妈身旁。
双杏心里反倒有点高兴,难得丈夫今日唱了黑脸,给自己一个唱红脸的角色。她懂丈夫的心思,理解丈夫生气的缘由,把丈夫没说出口的话朗声道出:
“你爹当年置偌大家业,我大肚子,帮不上忙,全凭他一人,既要种地糊口,又要盖房住人,还要打井管牲口,从早忙到晚,一样都不耽搁,也没闹出水跑地冲的笑话。而今,你等墙头高的小伙子,眼望到了娶妻成家的年龄,干事还不能叫人放心,以后咋个持家过日子?咋个持家过日子!老二,你知错吗?”
老二绵绵地点头说:
“孩儿知错。”
双杏严肃地说:
“知错改了就好。以后,你等事事处处学着你爹,好好学,能学一半,就阿弥陀佛了。”顿了下,她又说:
“你爹今日没心讲故事,都回屋睡吧。”
孝先睡不着,也没心思说话。双杏一边用手熨慰着丈夫的胸膛,一边绵绵地说:
“别生气了,气大伤身,啊,毕竟还是娃娃。你不是说:有我这个宝贝婆姨陪你,你就没有不高兴的时节吗?现今婆姨贴在你身边,不搂也不亲,说话不算数。”孝先听了伸臂搂了女人。女人甜甜地说:
“给你一颗顺气丸尝尝。”说罢,将舌头递入丈夫口中。
花儿背着老十一在院里溜达,老二连颠带跑地回来了。见院中无人,他凑过去拉住花儿的膀子。花儿两臂挟着老十一的两条小腿,不好松手,任其拉到双杏树下。杏子已指头大小,压弯了枝条。
花儿毫无表情地说:
“爹叫你回来干啥?你又要耽误事情,还不快走!”
老二仍不松手,说:
“堵水坝的桩坏了,砍几个桩就走。花儿,咱这个家多好,和和美美的。你若嫁出去,能嫁这么好的家吗?还不如跟我,做了夫妻,咱还是一家子,多好。”
花儿又羞又气,跺着脚说:
“厚脸皮,谁跟你做夫妻!”
“咋啦?我哪点配不上你?”老二指着自个的鼻子道。
“你聪明伶俐不假,嘴也能说会道,但勤快不及大哥,干啥活都是大哥干在前头。你也不像大哥那样叫爹妈放心。”
“还有哪儿配不上?”
“练武你也不及大哥。你看大哥,十年天气,从不迟到,十有九是早到,爹不在和爹在一样,妈不去和去一样,认认真真领着兄弟们练,从不含糊,你有过一次吗?”
“还有吗?”
“当然有。大过年爹没回来,妈担心坏了。大哥要去找爹,妈不放心,叫你一同去,听你说的那些话,多不近情理,叫妈妈伤心,叫小兄弟们咋看你这个二哥。”花儿说着上了气。
“从今往后,我改还不行吗?”老二被花儿数落得气虚理亏,但仍不愿放弃可以挽回的机会。
“这可是你说的?我瞪大眼睛看着。”花儿语气重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