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塔城通商事务章京萨碧屯,为了例行公务,怯生生来见沙俄领事塔塔林诺夫,毕恭毕敬地呈上文件,笑容可掬地说:“领事阁下,贵国军队冒然入驻我大清金山,想必是场误会。时下工人不能下矿采金,人心浮动,恐生事端,请阁下撤走驻军。”
塔塔林诺夫傲慢地扭着脖颈,抽着烟斗,高翘二郎腿,不屑一顾地回道:
“什么话!撤军?不不不,不是冒然入驻,决不是误会!你搞错了,你误会了!奉沙皇命令,是我带着军队驻进金矿的。‘工人不能下矿采金,人心浮动,恐生事端’,关我什么事!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打开窗子说亮话嘛。’我给你明说了:不错,哈图山是中国的,雅尔噶图金矿是你们的,这是从前的事。那斋桑湖、巴尔喀什湖、特穆尔图淖尔、特克斯河、阿亚古斯河、勒布什河、伊犁河等等,从前都是你们的,现今呢?想我俄罗斯莫斯科大公国还是你们元朝钦察汗国册封的。弗拉基米尔大公,疆土仅有七八百平方公里,可谓弹丸之地。现今我俄罗斯沙皇拥有一千七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是原有的多少倍?你算算看,你算算呀,两万多倍!还在扩大。哈,原先俄中远隔几千里,如今你我成了墙挨墙的邻居!什么大清?!至多不过是——”塔塔林诺夫说到这儿,鄙夷地向下伸出小拇指,顿了下,又说,“我沙皇俄罗斯,才配叫大俄!明白吗?”说至此,高高翘起大拇指。
“明白,明白。”萨碧屯额头渗出汗珠。
塔塔林诺夫顺手接过萨碧屯呈送的文件,瞟了一眼,嘲笑说:“噢!你们政府不敢抗议,却指使老百姓上什么‘抗议书’,笑话!笑话!外交史上天大的笑话!这要让你们的奕欣亲王知道了,非杀头不可!哈哈哈。”冷笑不绝,停了会儿,将抗议书抛向萨碧屯,说:“拿回去擦屁股吧。”
萨碧屯噤若寒蝉,猫腰捡起文件,倒退出来。
且说那抬尸游行队伍,冒着寒风,踏着冰雪,不一日进了塔城(绥靖城)。
塔城暴满了!抬尸游行进城确属前所未有。前来围观的人和游行队伍那么一挤,人山人海,街道拥挤,水泄不通,交通中断。塔城从未聚集过这么多人,塔城从未如此充实!
游行队伍分作三路:一路直奔参赞府衙,一路直奔通商事务章京衙门,一路串街走巷,哭丧呼号。塔尔巴哈台首府立时悲音袅袅,愁雾晕旋,风怒霰卷。城内城外,笼罩在愤慨与悲哀、同情与怜悯的气氛之中,空气凝重,让人不能轻松地呼吸。
延孝先和中志刚率领的一路游行队伍来到参赞大臣府衙门口,将所抬之尸和家属亲友置之门前,随从队伍分为两段,府衙门前的场地哪能容得下?左右街道立时成了死胡同。起初,衙役奉命驱赶;后来,见这阵势非同一般,一个个躲进去关死了黑漆大门。
此路死难者的家属有三人,守护在尸旁。老者乃死者的父亲,须发苍苍,皱纹纵横,抚尸呼叫:
“参赞大人,参赞大人呀!睁开双眼看看吧。老汉就这一个独苗,为了过日子,丢下新过门的媳妇,来雅尔噶图金矿做工,一做六年不回去。他不是不想媳妇,不想爹娘呀!几千里路,他是嫌挣得太少不划算啊。死等也不是个办法,老汉就陪他媳妇从甘州要饭找到这里,这才续了香火,有了这个小孙子。”老人抚摸着身边戴全孝的小男孩,声嘶力竭地哭喊:
“参赞大人呀,你行行好,给小民做主吧,我儿子是活活给老毛子堵在洞里熏死的。叫我老汉、小孙孙和媳妇靠谁啊?天哪!”老人哭诉至此,只是一个劲磕头不止。
“哇!”一声,那媳妇泪水长流,禁不住绝望地放声痛哭:“头上有青天,地上有大官,善良勤劳的百姓哟,惨遭杀害,咋没个人管!
“庄稼靠地长,爹妈靠儿养。身强力壮的汉子哟,惨遭杀害,老爹靠谁养!
“夫妻是杆秤,夫是定盘的戥。顶梁立柱的汉子哟,惨遭杀害,女人靠谁哟!唉唉唉,——我靠谁哟!”声声泪,字字血,哭得揪心撕肺,催人泪下。那小寡妇悲愤至极,以至晕厥过去。旁边的人急忙扶起呼喊。小男孩也哭成一团,声音凄厉,撕肺裂胆,令人肝肠寸断。
衙门吱溜一声开了。人们还以为是参赞大臣英秀出来了,结果是两个衙役提出一壶热茶,放在孝妇身旁,勉强说:“喝吧,暖暖身子,提提神。”便回身关上了门。
且说二路抬尸游行队伍,才到了一半,章京萨碧屯的衙门口已经堵得死死的,衙门也关得死死的。徐天尧上前敲门喊话,里面毫无反应。
此路死难者家属一人,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妈妈。老妈妈虽说一人,可死难者的朋友们簇拥着她,一呼百应,声势可谓不小。
只听老妈妈凄凄惨惨地呼叫:
“通商大人,章京大人!你要是有良心的中国人,你就为叫老毛子熏死的中国人争口气,做一次主。中国的金矿,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凭啥叫洋人做主,凭啥叫洋人横行霸道!我老婆子都不服气!我老婆子的可怜你知道吗?”
老妈妈越呼叫越悲愤,悲悲切切,时而哭唱时而哭诉:“儿呀,你命咋这般苦!你咋走得这般急!
“天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当官的不为民做主,叫老百姓遭殃,叫我儿子丧命,做的啥狗官?狗还知道看门哩!
“我一个寡妇人家,几十年的盼头就是儿子,现今盼头没了,我还有啥活头?”哭诉的老妈妈扑天抢地,忽然一下子碰撞过去,惊得众人大呼小叫,幸亏周围挤满了人,撞过去后被人拦住,要不然又是雪上加霜。
老妈妈苦不堪言的遭遇催得在场人陪哭不迭,义愤满腔。
萨碧屯无动于衷,龟缩在院里始终不敢露面。清王朝的腐败可见一斑。
路祭开始,亲友呼叫着在衙门口烧了许多纸钱,并此伏彼起愤怒地向衙门呼喊:
“赶走沙俄,护矿无罪!严惩凶手,为民做主!民意难违,天理不容!”
有人干脆直着嗓门喊:
“当官不为民做主,趁早回家啃萝卜!”
再说第三路,安玉贤领着游行队伍走街串巷。凡是十字路口,就停下,由死难者的亲朋好友向围观的人诉说被害经过。
淘金做工者绝大多数是孤身一人,家属极少。此路也抬尸两具,只有一个亲属,是死难者的弟弟。
那弟弟十六七岁,抚尸痛哭,惨不忍睹。一把鼻涕一抹泪,声音沙哑,喉结抽动,时而吼叫,时而呜咽。
那弟弟哭诉道:
“哥呀!你出门九年不归,嫂子为你望穿了眼,妈妈为你哭瞎了眼。兄弟我不得不冒险随上骆驼队,经归化,走科布多,险些渴死冻死,总算找到了你。不是说得好好的,春暖花开,就起身回家吗?哥呀!你叫兄弟咋给嫂子咋给妈妈交代呀?啊!****的沙俄老毛子,我****八辈子祖宗!你不得好死!你侵占中国,中国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小兄弟捶胸顿足,哭成一滩稀泥。听的人无不肠断肝裂,泪湿衣襟。
安玉贤不时领头呼喊:
“赶走沙俄,护矿无罪!严惩凶手,为民做主!民意难违,天理不容!”
悲愤的人群起劲响应。
整个街道成了声讨沙俄侵略者暴行的会场,塔城内外沉浸在悲哀与愤怒之中。
居民纷纷送来干柴,燃起篝火,供游行队伍取暖;送来衣物,给死难者亲属御寒;箪食壶浆的志愿者络绎不绝。
这一夜,几千抬尸游行的工友相依为命,围着篝火,露宿街头。
悲愤之声彻夜不绝于耳,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凡有良知的中国人,无不为之感动,无不为之愤慨,无不为之声援,无不为之资助。一夜之间,便纷纷慷慨解囊,捐钱捐物,由商会出面,赠抚恤金六百余两。翌日早晨,三路游行队伍抬尸汇集沙俄领事馆周围,哪能容得下!加之满腔义愤,倾城出动的塔城市民,足有万余众。安玉贤自编自唱道:
“沙俄侵略罪恶滔天,熏杀同胞惨绝人寰,夺我金矿贪得无厌!
老百姓岂能容忍!万众一心,拼死反抗,做鬼也要做英雄!
“满清朝廷腐败无能,割地赔款羞煞华人。人民自卫,保卫国土,岂容沙俄胡乱行!人人参战,不屈不挠,誓做顶天立地中国人!”
游行群众合唱,如阵阵雷鸣,声势夺人。愤怒的抗议浪潮彼伏此起,连续不断,陷沙俄领事馆于愤怒的惊涛骇浪之中。铁皮院门被砸得咚咚乱响;铁栅栏围墙被摇得晃晃悠悠;炸雷似的呐喊声惊天动地:
“沙俄暴行,天地不容!严惩凶手,血债血还!赶走沙俄,中华必胜!”
愤怒的人们置全副武装的沙俄岗哨和巡逻兵于不顾,我行我素。
塔塔林诺夫龟缩在办公室束手无策。一位年轻的中尉忍无可忍地进来报告:
“领事阁下,中国老百姓,嚣张得很,开枪吧,不杀鸡给猴看,他们不知道厉害!”
塔塔林诺夫一拍桌子,训斥说:
“胡来!你没看见?四周密密麻麻都是人,远处的街道上黑压压的还是人,万儿八千人,你能毙几个?他们是愤怒之师,像发疯的狮子。你一旦开枪,他们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非把你撕碎不可,到时候,连我也跑不了。”
“那咋办?”
“游行示威,国内国外我见得多了。他在气头上,你再惹他,不是火上浇油自找苦吃吗?不理他。他骂够了,气消下去了,自个儿就退走了。明白吗?”塔塔林诺夫一反训斥之态,转为耐心训导。
“明白!”
“再去告诉士兵,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塔塔林诺夫向中尉挥手命令道。
“是!领事阁下。”中尉致礼出去了。
示威再掀高潮,犹如山在呼,海在啸。这次加进了新的内容:“侵略有罪,罪该万死!”
“侵略必败,侵略必亡!”
“沙俄滚蛋,沙俄完蛋!”
抬尸游行虽伸张了正义,但并未改变沙俄霸占金矿的现状。那么,以徐天尧、安玉贤、延孝先为代表的中华志士难道就甘心任人宰割吗?
十四、黑夜摸瓜
夜里,各厂工友领队齐集徐天尧处。徐天尧愤慨地说:“大家都看到了,腐败的朝廷,苔松的官员,没指望了!要赶走老毛子,只有靠咱们自己。”
“等下去,遭殃的是工友自己,掌柜不会白付工钱。再说,也不能眼睁睁叫洋人辖治我们。死的人不能白死,伤的人不能白伤,血债要用血来还,也得给洋人一点颜色看,不能叫他洋人小瞧了咱,干吧!”安玉贤愤愤不平地道。
“对,干吧!”各厂领头的工友齐声响应。
“孝先,你看呢?”徐天尧征询意见。
“干!要不白游行了。反正是先礼后兵。老毛子占了咱金矿,衙门的官员俸禄照拿,他才不急哩。咱们就照上次商量过的,各包一片。白天不跟老毛子交锋,夜里摸岗截哨,来他个‘黑夜摸瓜’!”
孝先愤懑地道。
“好!齐心协力,就来他个‘黑夜摸瓜’!摸到的洋枪子弹保管好。明晚就干!”徐天尧兴奋地下达了出击的******。
清茶就馍的早餐,已是孝先几个的习惯。孝先见都已吃罢,扛起十字镐就走。
黄毛子惊讶地说:
“你不要命啦?大汉哥。”
“老毛子占了茅房,看把你都缓胖了。老毛子三个月不走,咱就三个月不开工,坐吃山空?我可拖不起,我还急着回家哩。”
“我可不当秦州呆,舍命不舍财。”张梅生道。
“别怨我甩了你们。”孝先说着出门。
“走!孝先哥啥时节干过没分寸的事?”乜开怀说着跟上来了。
张梅生、虞发奋不得已尾随而来。
孝先途经自己的工地时,朝得意的金霸老四微微一笑,绕道走了。拐来绕去,他来到一处开过多年的废矿区。
孝先在堆积如丘的矿碴里左掘右搂。
乜开怀瞪大了眼睛问:
“就干这个?”
“总比闲着强。闲着也得喂肚子,兴许一天两天搂不出啥,可一旦搂着了,饭钱不就有了!愿意搂就搂,不愿意自便,搂多搂少归自己。”孝先这么一说,乜开怀几个反倒精神起来,各找地点,这儿刨刨,那儿搂搂。
说来也巧,这一天没白搂,各自都见了点。惟有黄毛子运气好,捡得的麦粒金,足有一钱多。乜开怀煽动着叫黄毛请客。黄毛正好想还他许下的请客愿,于是痛快地邀了孙大叔、银连宝、徐天尧、安玉贤、中志刚,恰好一桌。吃喝罢了,孝先绕到店铺买了几包针,才回到窑里。孝先将夜里的行动事项给乜开怀三个做了仔细交代后,大家便各自休息。
亥时时分,孝先几个身穿皮袄,操着家伙,向工地进发了。接近工地时,孝先绕到岔路口,换了个方向,才又接近工地。只见一名金霸陪一名沙俄兵挎着洋枪来回走动。乜开怀几个学孝先那样就地一滚,滚几尺停下来,过会儿再滚。雪地虽发出轻轻的磨擦声,但由于西北风正紧,哨兵似乎没发现异常,仍然悠来晃去地走动,时而提悬了马灯四处照照。孝先直滚到离敌五丈以内,才静静侧身躺下不动,窥视哨兵动向。
亥时大约已尽,远远传来无数皮靴迟钝的机械的踏步声,还伴随着轻快俏皮的打口哨声。原来是一队换岗的士兵,接近矿区工地时,三三两两分道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