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立即得到乜开怀、虞发奋的极力赞同,把花媳妇围个插翅难飞。银连宝要代,乜开怀等不准,一通花言巧语,软硬兼施,硬是逼得花媳妇就范,史无前例地喝下了三杯酒,脸上顿时泛起红光,雪花脸一下子白里透红,越发秀美。连银连宝的眼睛都看直了。花媳妇毫不在意,尽管勉为其难,但内心毕竟是高兴的。六年来,她第一次有了外援,有这么多人为她抱不平,从他们的口中发泄了她心中的不满和义愤。这使她多年来受摧残的心灵头一次得到了慰藉。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受到尊重,心里舒坦极了。尤其是孝先的言谈举止,既富于阳刚之气,又不乏温存之美,使她有生难忘。
银连宝见女人支持不住了,迎步上前,搀进里屋去了。
乜开怀幸灾乐祸地发话道:
“要让客人喝好,先把主人撂倒,哈哈哈。”他狂笑起来。
孝先见状,担心兄弟们酒醉失态,便满斟五杯,待银连宝出来后,一同干了,便拱手道别,迎着冬日夕阳的余辉,回窑洞去了。
九、翦除金霸
巳时左右,金霸老四在刘记民工聚居区巷口一闪,进了一家“喜临门”饭馆,在靠窗子远一点的角落里,长衫一甩坐了下来。
过了不久,进来三个中年汉子,品字形向金霸老四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位白脸汉子,一副和善的面孔,笼罩着几分惊慌。一左一右,紧跟其后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大汉,用各自的一只手好像拿什么顶在那白脸汉子的屁股上,略显几分得意。
金霸老四皮笑肉不笑地对那白脸汉子一挥手,说:“请坐。”
那白脸汉子怯生生地坐下。
金霸老四给倒了茶,说:
“别怕,往日虽不相识,今日有缘,交个朋友。”那两个帮凶贴近尖嘴猴腮,瘦大个抢先禀报:
“盯了三天梢,今天才看到姓徐的从三号房子出去了。”胖子抢着插嘴说:
“不晓得住几号铺位,碰巧这白脸娃从四号出来上茅房,就给您请来了!”
金霸老四听后,眼睛眯成一条缝,说:
“办得好!回头有赏。”然后他向跑堂的伙计大声吆喝:“上菜!”
说话工夫,满满一木盘菜:四冷四热端了上来。
金霸老四端起一杯酒递给白脸汉子,说:“贵姓?”
那汉子回说:“免贵姓白。”
金霸老四说:
“白兄弟,不为别的,交个朋友,凡事有劳兄弟时,报个信儿,每月赏银十两,决不亏待,喝!”
酒虽进了肚子,白脸汉子心里却一直在敲鼓: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报个信儿,带个话儿,就得十两银子,两个月也挣不到。有啥信儿可报的呢?咱跟他素昧平生,他是哪帮哪派?这不是叫人当内奸吗?为啥单单提到徐大哥呢?白脸汉子正凝思苦想,被尖嘴猴腮猜到了心思。
尖嘴猴腮两眼闪着寒光,冲着白脸汉子压低了声,威严地恫吓说:
“做朋友,是客!耍心眼,是祸!吃菜吃菜,喝!”
白脸汉子手抖得夹不住菜,额头上渗出一片针尖大的汗珠,不敢正视金霸帮凶们投来的目光。
那白脸汉子原是受了风寒,挂号在宿舍休养。两天后,他一上工,事情就发生了。下午收工后,工友们回到宿舍,一个叫胡三的发现铺下藏的几两碎银子不见了,翻三倒四,急得直冒汗。一个说“丢”,引得大伙儿都检点东西,结果,不是丢了银子,就是丢了心爱的东西,总之,除门口住的徐天尧,都多少丢了东西,人多嘴杂,难免猜疑纷纷:
“怪事情,都丢了,偏他不少一根汗毛!”
“若是贼偷,最好偷最先偷的是门口的!”
“咋搞的?徐大哥!不会吧。”
“徐大哥决不是那种人!”
徐天尧自己也感到茫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呀,为啥偏偏不偷自己的呢?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对大伙愤懑的议论不便做任何解释。他沉默着,思虑着。徐天尧的这种态度,在一些人看来很不正常,越发猜疑徐天尧。他们认为如若跟徐天尧没关系,徐天尧辩解才是正常的。由此,格外留神观察徐天尧的一举一动,把极为正常的生活起居细节都当作怪异的蛛丝马迹。徐天尧晚上起夜解手,有人好奇地跟踪;跟别人谈话,也侧耳谛听;整理一下铺位或往衣裳口袋里装点莫合烟什么的,也成了多疑好奇人关注的焦点。徐天尧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成了某些人心目中的贼,处处时时被人提防着。这一切使徐天尧既焦躁烦闷,又忧虑气愤,活像浑身爬满了臭虫一样恶心难受。徐天尧找到厂子管事的回禀了情况。有些丢了东西的人也七嘴八舌地指控了一番。结果,派出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汉负责民工宿舍区的安全。大家这才安下心来。
太平了没几天,四号、五号、六号、二号、一号宿舍也先后失盗。行窃的人成群搭伙,绑了警卫,还堵了嘴。窃后临走时,在慌乱中对答:“别贪心,快走!”
“你们车路沟安哥胆子真小!”
“闭嘴!小心安哥撕了你的嘴!”
警卫老汉这么一学说,几百号工人一下子开了锅:“车路沟干的!”
“领头的姓安!”
“为啥偏偏不偷姓徐的?”
“走,让徐哥领头,找姓安的算账!”
“他要敢去,和他便没干系!”
徐天尧被煽火得坐立不安,进退两难。中志刚站出来说话了:“就凭那老头听来的零言碎语,去找车路沟姓安的算账,也太莽撞了吧,有人证物证吗?有人猜疑徐哥,良心让狗吃了!徐哥是那种人吗?俗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周周围围有哪个没得到过徐哥的帮衬。冬天怕冷了大家,他挑门口下铺,操心生炉子,关门。眼前的事都装作看不见,丢了点东西,就翻脸不认人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摸摸胸口,说句人话!”中志刚义愤填膺,慷慨陈词,说得众人哑口不言,算是把闹事的火苗暂时给压下去了。
没过两天,坏消息频频传来:有的下工落在后头,被人截住抢了贴身携带的积蓄,悲声大放,痛不欲生;有的晚饭后出去走动走动,被抢被打,闹得人心惶惶,怒不可遏。有一次,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劫匪,刚问出一句“车路沟,安至善”便冒出几个大汉给劫走了。
这一激,犹如往烧得正旺的干柴堆上泼了一桶油,火焰冲天不可收拾;人群像马蜂窝被捅了一样,混乱加疯狂,不由分说簇拥着徐天尧向车路沟厂子奔去。
金霸于日贵听了尖嘴猴腮的禀报,眉开眼笑,一脚踏在椅子上,左手端着酒杯,右手高高竖起大拇指,兴奋地说:“高,实在高!老四,你了不起,把一盘死棋给走活了!多方出手,遍地开花,一时间闹得矿区乌烟瘴气,乱糟糟的。徐天尧成了孤家寡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看他还咋的护卫那四个小子。釜底抽薪,啊!哈哈哈,喝,大哥再敬四弟一杯!”
老二、老三也接二连三地敬酒与老四。
老四飘飘然起来,咧着嘴说:
“承蒙夸奖,只不过小弟领悟大哥的意思:只有制造混乱,咱们才好有机可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小弟略施小计,仅此而已,智取,啊!哈哈哈,逼得徐天尧带人找姓安的火并,咱坐山观虎斗,待他两败俱伤,天下又是咱们的啦!那势头比以往还要红火哩,等着瞧好吧!”金霸老四越说越得意,春风满面,口若悬河。
金霸老二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知是有意提醒还是故意浇点冷水,不无遗憾地说:
“只是那延孝先几个还在采金,不知是命大,还是毒药有假?”
金霸老大确被提醒了,在八仙桌上,磕了下酒杯,说:“该拾掇了!双管齐下。”
尖嘴猴腮胸有成竹,漫不经心地说:
“莫愁、莫急,毒不死,总有他死的一天吧,啊!哈哈哈……”
孝先几个收工刚回到窑洞,中志刚急死慌忙飞奔而至:“二五哥,不好了!徐哥叫一伙弟兄裹上打群架去了。”
孝先一听,忽地跳起来,说:
“走!救人胜救火。”和中志刚风风火火走了。
乜开怀告知了张梅生、黄毛子,一道儿尾随其后。
徐天尧被一帮工友裹着来到了车路沟,冲在前边的见人就打。
徐天尧反过身来左拉右挡,还是有几个工友追着闯进去了。紧接着,车路沟厂子里院陆续冲出几十个工友,手持木棒、工具,在门口一字儿摆开,堵上一道人墙。双方辱骂,剑拔弩张,只听见边屋里传来火爆的对骂声:
“姓安的,出来!不敢出来,就让我们走!”
“说得轻巧。进来容易,出去难!凭啥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乱骂?你爹妈没教训好,送上来叫我们管教!”
“凭啥?你们姓安的凭啥叫人偷我们,抢我们,发横财!”
“嘿!找姓安的,我就姓安!说我叫人发横财?!我不想辩白,可你得拿出证据呀!捉奸捉双,抓贼抓赃,人证物证都行啊,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坏人名声。姓安的平生最忌恨仗势欺人,横行霸道!”
“对呀!你们拿出证据来,看仔细了,车路沟的哪个工友像贼人?”
“你们把人证藏起来要耍懒。走!不跟他们闲磨牙。”话音刚落,传来混乱的棍棒声。随之闯进去的几个弟兄像被猎狗追散了的羔羊一般,窜至门口,被人墙挡住冲不出来,尾追紧撵的一帮车路沟工友堵在后面。徐天尧左右的人欲上前营救,被车路沟工友接杖拦住,门里门外,短兵相接,随时有伤及性命的危险。
徐天尧声嘶力竭地夹在中间呼喊:
“别打!别打!都是做工的,稀里糊涂能打出啥名堂?”
双方工友你打他一棍,他还你一锹,越打越狠,情势万分危急。
困在院门里的几个工友,已各自受伤,危在瞬间。
“别打!”一声霹雳划破长空,随之从人墙头顶掠过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入短兵对峙的夹缝。来人用手中的木棒左右一拨一荡,咯噔噔廓清了门外对杖的阵势,对杖者手中的家伙被左一撇,右一捺搁置在一旁。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飞人一叫一格,顿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只有徐天尧和裹他前来的少数人认出这从天而降的大汉,不是天兵天将,是前些时候大战金霸的好汉延孝先!
慑于孝先的威猛,谁还敢操家伙横行。
危急时刻,孝先当仁不让,大义凛然地说道:“弟兄们,都因穷苦,为了过日子才来卖命做工的,都不容易!亲人等咱们平平安安回去团圆哩。咱可不能不明不白地相互厮杀,自个儿送了性命。有晾冰的饭菜,没晾冰的事情。我和徐哥去找他们的安哥,给大家一个说法,回去吧!”对峙的工友骚动起来,欲打欲散尚在两可。只听门里有人呼叫:
“住手!”门里的格斗声戛然而止。说话人拨开人墙一亮相,六只眼睛相视而惊,继之相视而喜!出门来的安哥抢步上前,急叫一声:“大汉兄!”便伸出双手,和孝先、天尧紧紧握在一起,接着伸开臂膀,三人紧紧抱在一起,怔得两方工友嗟叹不止,立时消化了方才势不两立的险情和敌意。
有人却不冷不热地发话:
“怪不得每次都不偷徐哥。”
“鸡鸭不尿尿,各有各的渠渠道。”
正在此时,徐天尧身边一个矮个子惊呼怪叫:“是他!上次劫路有他!”这一叫惊得众人把目光一齐投向矮个子手指的方向。那个有几颗红麻子的胖子已撒腿跑了。孝先眼见众人望尘莫及,施展腿上功夫,只几跳几蹿,便拧住那麻子的耳朵走来。
安哥见是自己身边的人,咬牙切齿,怒气冲天,恨不得立即剁了,扬手一掌,将麻子打翻在地,踏上一脚,厉声质问:“瓦罐子倒核桃,老实说,饶你;耍赖,大家一人一棒,灭了你。”
众目睽睽,一呼百应,麻子哆嗦不止。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如实招认:
“饶命,饶命!我说。金霸新提拔了个老四,就那个尖嘴猴腮,原先认识。近来拉我吃喝了几顿,逼我跟他们干,说是叫安哥徐哥狗咬狗,他们才有好日子过。就这些。”
安哥、徐哥和孝先听了顿悟事态恶变的症结。众人恍然大悟。
徐天尧三人耳语几句,安哥当众立即宣布:
“把麻子押下去,好生看管。把受伤的弟兄抬进去疗养。等逮住金霸,一并还你们财物,再处置这个害祸!”然后一挥手,喊了声:“弟兄们,走!”两方工友弟兄随着安、徐、延三位领头人,斗志昂扬,浩浩荡荡,向金霸老窝汹涌卷去。
且说四个金霸,悠闲得意地喝着美酒,等候徐、安两方火并的消息。死伤越多,越要好好庆贺一番,尽可一醉方休。酒到七成,余地不多;话说十成,没啥新鲜货色,颇觉乏味,不如不说。金霸老四也沉不住气了,不待老大催促,自个儿出门放风。左等右等不见信使,便独自寻觅而来。直到岔路口,才遇上报信的,如此这般叙说一遍,尖嘴猴腮立觉心惊肉跳,没承想,如意算盘打错了,竟撺掇他几个失散的弟兄古城相会了。他自觉大事不好,灾难霎时临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慌得顾不上回大院,和报信的亲信打捷路窜入房间,取了珍宝细软上路,趁天色黑沉,一走了之。
金霸老大见老四一去不返,心里惶恐不安,实在沉不住气,叫老三再去看个究竟。
老三一瘸两倒刚拐出大门,“哎哟”一声惊跌在地。黑压压的人群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已涌至门外,把大院四周围个滴水不漏。老三连滚带爬进了院子吼叫:
“大事不好!”话音未落,孝先几个已率先冲入院子,堵住窗口,横在门边,一个个厉声高叫:
“金霸,滚出来!”
金霸老二瘫在屋里动弹不得,口口声声嚷着:“老四日能,办的好事!”
老大于日贵急得直搓手,挠腮抠耳,苦于无法脱身,只好携带红布绣花小袋,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噗通”跪在门口,头如捣蒜,口拙声颤地求饶:
“好汉饶命。上次承蒙手下留情,本当罢手,经不起老四撺掇,闯下大祸,罪过罪过!实属于某玩火自焚,咎由自取,任凭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