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丰收时节
这是什么季节?
微风拂过,黄澄澄的麦田唰啦啦一阵轻响,轻波细浪倒伏处,方现出一位农夫在挥臂舞镰。当他直起身来观天时,你才看清这位身高近七尺的汉子是几十亩麦田里独一无二的收获者。这位浓眉大眼、络腮胡子挺凶的壮汉是谁呢?他就是四年前重金千里娶妻的延孝先。
俗话说,人活一茬,麦熟一晌。为了在六七天内割完这片丰收在望的冬麦,雄鸡三唱,天色微明,他就轻轻从女人脖颈下抽出右臂,离开热乎乎的宝贝女人,下炕穿着好了,悄悄带上干粮、水囊、镰刀、磨石,健步如飞地进了麦田。他离开红柳塘,扎根一棵树,一晃五年了。这一带方圆百里,还是他一家。这麦地自然也是他一家的。望着齐腰深的麦子,他喜不自禁地开镰抽趟,像膘肥体壮的马驹在撒欢儿,像男孩子玩耍号唆(直着嗓子吼叫着飞奔)似的一直向前飞奔,直割得刀老(钝)人困,这才挺起腰杆看看天色,朝霞早褪,又是一个大晴天,大热天。
孝先心里谋算着,趁着清风送爽,吃点干粮,喝口凉茶,好抓紧干。眼下已放倒二亩半,预计每天至少割五亩的目标定能实现。于是,他带上镰刀和磨石,拐弯抹角,半袋烟工夫,来到天然酸枣林边的小溪旁。孝先蹲下来洗手洗脸。看到清澈如镜的流水,生动活泼的小鱼群,他自笑自乐了,困倦不知哪里去了。嚯、嚯、嚯……一阵子紧磨慢铛,孝先用草试了下刀锋,一吹即断。当他起身时新添了个念头,明天带两把刀来,磨快两把,半天就利利索索下来了,五亩何难!
孝先来到放干粮袋处,正待蹲下身子啃干粮,无意中眼角掠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侧脸定睛向来路一瞧,兴奋得险些叫出来,心想你不带娃娃来这做啥。
且看这走来的女人,一晃五年,猛一见,你若不详观细辨,决不敢冒昧地叫她一声“双杏。”是她吗?判若两人!
女人左臂挎饭篮,右手提冒着热气的茶壶,一扭一趔地来到麦田,笑盈盈地对汉子说:
“嗬,两个时辰,就割倒这么一大片!”
汉子心疼地望着女人说:
“你来干啥?给我生娃管好娃娃就行。干粮我都带着哩,饿不着。这么远,看把你累的。”
“有老婆吃不上热饭,喝不上热茶,你不吃亏啦?”
“吃啥亏?我心甘情愿。”
“那我也心甘情愿。看你,累死累活的,还唠叨这些。趁热快吃吧!”她见汉子还目不转睛地瞅着,女人耻笑说:“你傻啦?没见过似的。”
难怪汉子傻看。这年轻女人,经过一夜休息,精神振作,气色更佳,加之梳洗打扮,青底蓝花的大襟上衣,草绿色裤子,那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一穿着,显得格外清秀窈窕。那个头比当年至少增高了一尺,五尺绰绰有余,六尺尚嫌不足;高耸的胸脯,深深的奶沟,修长而直溜的双腿,整个身体起伏匀称,显得体态十分优美;微胖皙白的皮肤,微微透红,洋溢着蓬勃的青春气息;并未涂脂抹粉,那面容的秀气就足以令人倾倒;更令人迷恋的是那双毛毛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弯弯的黑黑的眉毛,带卷的浓浓的睫毛,润润的俊俊的眼皮,黑得透亮的眸子,简直就在说话传神。那眼神蕴含着善良、坚毅、果敢、忠贞、多情和妩媚。还有棱棱的鼻子,小如樱桃的红润润的嘴唇,确比当年还俊美,美得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那小不点的俊俏女孩,如今出落得西施一般。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如若让当年取笑她的那些同路人见了,还不知怎样目瞪口呆,自悔有眼无珠,不知又要怎样嬉戏斗嘴,热闹一番哩。
汉子接过铁皮茶壶,坐了下来。女人躬身放了柳条饭篮,蹲着揭开盖儿,碗大的白馒头暄腾腾的冒着热气,甜丝丝的诱人食欲;鸡蛋炒韭菜,放了点红辣皮儿,香味喷鼻,黄、绿、红三色相衬,煞是受看。汉子拿了馒头一掰两半,递一半给女人。女人推过来:“我和娃娃吃了。你快用吧!”
汉子一口馒头一口菜,吃得津津有味。
女人瞧见汉子吃了自个儿炒的菜,独立蒸的大馒头,那可口的满意相,连自个儿嘴角也露出得意的微笑。因为自己虽说早就舞针弄线,上灶做饭,可囿于小家子气,小打小闹,擀面条多,蒸馍甚少,到西域安了家,随着孩子增多,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
丈夫从军多年,不仅善打仗,就连锅灶上的活计也常常高自个一头。比如蒸米饭,不管黄米白米,他火候把握得好,蒸出的饭不硬不软,用锅铲那么轻轻一铲,连锅巴块儿也能端出锅来。不焦不柔的锅巴干干脆脆,招得娃娃们都抢着吃。
丈夫不常擀面条,只要阴天下雨在家,他总是腾出手来和面做拉条子。其实是做给她看。宽的细的他都拉,尤其棍棍捋面拉得细,吃在嘴里又耐嚼又滑溜。还蒸军营里的刀把子大馒头,蒸熟后,连气味都甜丝丝的,又白又暄,有海碗那么大。现蒸出来的,招惹女人吃一个;冷了,连汉子也才吃一个,实在好。双杏自个儿蒸馒头好久,常常失败,不是火候把握不好,就是面兑的不好;不是碱多了,就是碱少了。发面后,常常因孩子吃奶,有时一忽儿想起,把娃娃嘴头拽开,赶过去,面早发了,蒸出来,一股酸味,不用说有多难吃了。
可汉子除了吃的时候微皱一下眉头,从来不吭声。这一皱眉,女人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不怪他皱眉头,只怪自个儿把好好的面给糟蹋了。
今天是头晌割麦,女人起得也比往常早,趁娃娃不打搅,勤揉勤兑,放碱的量和时间都用心把握,才蒸出了一笼连自个儿都闻得香甜好吃的大馒头。这不,照看孩子吃过,收拾停当,叮嘱老大看管老二老三老四,这才轻挑挑笑盈盈地赶来给汉子送饭。汉子好有心计,从他吃得可口看得出,他挺满意女人今天的手艺。可口头上不置可否,不褒不贬。因为褒了今日,就意味贬了以往。他相信小女人会成熟,会成为样样让自己满意的大女人。事实上越来越显示了这一点。这和女人的美貌加在一起,让丈夫全心爱慕着,享乐着,珍惜着。
丈夫吃饱了饭菜,喝足了茶水,擦擦嘴,征询女人的意见:“咱们溜达溜达,克化(消化)克化,咋样?”
“好啊,今天去哪儿?”女人挺有兴致地道。
汉子拉了女人的手,沿酸枣林,沿小溪,一会儿工夫,便进入了芳草萋萋的大草滩,这里蜻蜓飞舞,满目新鲜,满目生机。小两口在裹踝没膝的草地里漫游,满心舒服。他俩时而在草地上对坐,时而仰面朝天双手为枕,凝视着几朵白莲花点缀的蓝天。
女人感叹地说:“真是放牧的好地方!”
“那老二将来管放牧。等他长大,牛羊也成群了。”
“那老大呢?”
“跟我种地呀。”
“老三老四呢?”
“老三赶脚,跑运输,老四做生意。”
女人娇嗔地捣了汉子肋骨一下,说:
“娃娃还没长大,你就给安顿完了。”
“安顿完了?早哩,你才刚过十八,还能生三十年,一年半生一个,还不知要安顿多少哩!”
“又不是老母猪,还生到四十八!看把你能的,想得脆活。”
“现今是小母猪。你没听人说,四十八,一朵花,四十九,还扭一扭哩。”
“你坏,五哥,你太坏,敢笑话我是小母猪!”女人边说边在汉子腋下乱抠乱抓,抓得汉子痒痒难耐,翻身逃跑,女人一路追入百花丛里。
花丛中彩蝶盘旋,蜜蜂嘤嘤嗡嗡,香气扑鼻。尤其那木槿花,俗称馒头花,跟海碗大的馒头不差上下,白色的,粉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在齐人高的茎杆上竞相开放。莫说小虫小蛾恋恋不舍,就连人也为之动心纵情,欣赏之余,赞叹不已。女人被成片的花丛迷恋,放慢了追逐的步履。待到她深入花丛时,汉子早已摘了两朵一红一白的大馒头花窥视那里,突然抱住女人,给女人两鬓各插一朵,给女人平添一个意外的惊喜。稍后,女人略为遗憾地说:“磕头拜堂时,你咋不给戴花?那该多美!”
“哪来的花呀!”
“乌鞘岭头一回相好时,你咋不给插朵花,那该多好!”
“那荒山野岭,哪来的花?买也没门。只有嘴上的花。”说着,汉子便要亲嘴。女人故意左遮右拦,挣扎着脱身而去。汉子头露花丛之外,俩人一躲一闪地追逐嬉戏。不知是女人有意,还是汉子身手快,终于老鹰逮住了小鸡,扭抱在一起。
小两口在野花丛中滚来滚去,翻上翻下,闹腾了一阵子。汉子将女人搂在怀里,说:
“我觉得哪一回都比不上头一回。乌鞘岭那一回,把人美零干(极)了。”汉子****犹增地感叹着。
“你还说哩,狠心贼,把人吭哧吭哧胀得要破哩,把你美得咧嘴直乐哩。还笑哩,看你,直到今日还怪得意的。”女人用食指点了汉子额头一下,乐融融地偎依在汉子怀里,记忆犹新不无娇嗔地道。
“那咱们重温旧梦好不好?”汉子顺竿爬似的挑拨。
“看你,吃饱了饭,骚劲就上来了。”女人脉脉含情地瞟了汉子一眼。
“那就凑个整数,畅畅快快地怀上第五个娃。”边说边将女人从怀里送出去,在花丛中疯狂起来。
如今,女人年长了,有经验了,也有瘾了,只是少了当年被动的羞怯和疼痛。何况周围是无人之境,只有迷人的鲜花、飘逸的蝴蝶、温暖的阳光、静谧的氛围和清新的空气,别无妨碍。乌鞘岭既不敢与此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这是仙境,那是荒凉。
情投意合的年轻夫妻,此时此刻,自然情窦大开。
不久,女人眉舒眼笑,脸蛋犹如绽开的牡丹花……“唉,你胸膛咋湿了?”汉子有所发现地提醒女人。
女人低头一瞧,****嘴子顶起的蓝花上衣给湿透了核桃大两处,说:“奶惊了都没觉着,给你一缠绊就没个完,该奶娃了。”
女人挎上饭篮,婀婀娜娜地沿着小路走了。
男人盯住女人远去的倩影,心满意足地一笑,扬镰继续割麦。
无惊无恼、恬适倜傥的桃源生活是人人向往的,可又有多少人能享受得到呢?桃源人远离是非利益之争和城市的喧闹,更无边境的惊扰,是幸运美好的。可清廷腐败,对外侮一让再让,甚而卑躬屈膝,疆土一丢再丢,唇亡齿寒的厄运日益逼近。这人人羡慕的仙境般日月又能维持多久呢?
二、盆摔八瓣
晌午时分,双杏的葫芦包子蒸好了。照例先恭恭敬敬地敬献了神灵,才汗津津地走出屋来。正好三个孩子都在屋前杏树下玩耍。
双杏招呼老二说:“去叫你爹和你哥回家吃饭。”
老二丢下木马走了。
老大能帮他父亲撑开口袋装麦子了。好歹多了个帮手,双杏多了一分欣慰。
杏树已有擀杖粗了,没过了人头,明年兴许就能吃上杏子。还是那年孝先去古城赶集带回来的杏核,出苗后,孝先只留了两棵,很明显,是为了她——双杏而定苗的。桃三杏四李五年,明年夏天,孩子们吃上自家的杏子那该多好!那时,她已生出老五了。
双杏独自看着杏树思谋着,尚不见他父子回来,见老三老四坐在席上汗涔涔的,便挑起水桶向井边走去。井台早已装了辘轳,不用再猫腰费力地打水了。
双杏挂上水桶,盖好井盖,挺起腰板,稍微休息一下。眼见得五年前她夫妻俩种的树,已郁郁葱葱构成了一道防风防沙的绿色屏障,这是世上最好的院墙!双杏每次挑水,都不免要欣赏一番她夫妻俩同心共创的杰作,满眼充盈着孤芳自赏陶醉似的莹光。
双杏挑水回来,只见老二哄两个弟弟玩耍。
“我爹说,再装几袋子就完了,叫我们先吃。”老二涎水欲滴地道。
双杏哪有先吃的习惯?她进屋端出一口圆形大木盆,走着瞧着,崭新崭新的,是孝先断断续续半个多月才加工出来的,是专给孩子们洗澡的。
双杏将盆放在地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圆光光,一点儿也不蹭手。多好的盆啊,洗澡有点可惜了。那又做什么呢?总不能闲搁着当花瓶看吧。双杏倒了半盆凉水,又掺了瓢热水,用手试了下,走过去脱了老三的裤衩,把他放在盆里洗,洗净了,擦干穿上裤衩,放在席子上,又将老四放进去,说:“老二过来,你给他洗。”说着放下擦布走了。老二就照葫芦画瓢给老四洗了起来,洗着洗着,老四竟用小手撩了一把脏水,溅得老二满头满脸。老二偷偷地拧了小家伙一下,小家伙登时哇哇哭叫,吓得双杏连蹦带跳地从屋子里蹿了出来,“咋啦?”
老二掩饰说:“他撩脏水。”
双杏见老二满头满脸的水珠,也就不去责怪。她擦干了老四,将他放在席子上,对老二说:
“该你了,快脱。”老二坐在盆里,双杏给搓洗了背部后,说,“能够着的地方自个儿洗。”说罢,坐在席子上奶孩子去了。
双杏只让一对双胞胎吃个半饱,就拽开嘴头起身,给老二擦干了背,也抱上了席子,让自个儿去穿裤衩。她伸手试了下水温,已凉凉的,便多了个念头,倒在杏树坑里去。双杏因为年纪轻轻,有的是力气,也不惜力气,端一盆水,她毫无怯意,也顾不上多想,弯腰端起来就走,走了几步,感到有点沉,猛然想起自己肚子里已怀了孩子,别闹出个意外,给汉子不好交代。这么一想,一犹豫的瞬间,加之盆边溅湿滑溜,盆从手中跌落,嗵、叭!两声震响,水溅了一身,泼了一地,连裤腿鞋袜都泥水模糊。
孩子们被吓得呆若木鸡。
双杏低头一瞧,傻了眼。双手一拍膝盖,坐在地上,不再起来。
好端端崭崭新的木盆竟让她摔成了八瓣。
双杏的心近乎碎了。她难过得无法自慰,头低在腿夹缝里,呜咽不休。双杏自打懂事起,除了目睹她父亲殴打她母亲时哭过,即使跟上汉子走西口,千辛万苦,背井离乡,归期杳杳,也不曾如此伤心落泪,更莫说怨天尤人。
“妈,您是怕爹打您吗?”老二战战兢兢地问。
“不。”双杏摇着头。
老二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