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有时也坐上去,织它二尺半匹的,仿佛有缘,一上织机,她就不想下来,感到分外亲切,动不动就魂牵梦绕回到少女时代,甚至陷入抚机出神的凝思,自然要比孝先当年看到的那副抚机凝思的神态要丰富复杂得多、多变深刻得多!以致偶尔独自哂笑。当媳妇姑娘们见状要换她下来时,方才醒悟过来。有时,居然忘记了给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喂奶,奶胀得渗透了衣服,方才觉得。
梅娘是纺织能手,女人们都向她学习,连快要生孩子的佳纳也不免废寝忘食。
古丽也会织布了,当她织出第一匹白布时既兴奋又遗憾地对双杏说:
“妈妈,古丽织得咋样?唉,要能织出别的颜色就好了。”
纺线的金花听到了,说:
“就是妈妈,多有几种颜色的布就好了,穿上白布干活容易脏。”
双杏说:“这个容易,今年织白的,等明年,棉花种多了,叫你爹买些颜料来,把线染好了,不就织出带色的布了吗?想要啥色布,就染啥色线。”古丽和金花兴得直拍手。
老大延子元和两个小兄弟淘金回来了。下了马,进了院,直奔母亲的屋里。见母亲正盘腿在明屋炕上绱鞋子,报了声:“妈,我们回来了!”
双杏见了高兴地立起身来,喊道:
“金花,快给你大哥他们切哈密大甜瓜。”
延子元几个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甜瓜,父亲孝先进屋了,子元马上放下瓜牙,说:
“爹,我们回来了。头一个月,运气不好,白忙活了。换了个地方,才淘上东西。秋凉了,水也冰了,才淘了四两,孩儿没做好。”说毕,把金包掏出来递给孝先。
孝先捧着金包,眼角渗出了泪水,说:
“难为你了。以往都是爹带你们去。够了,塑神像的钱不愁了。”
双杏安慰丈夫说:
“都这么大的儿子,也该独挡一面了。看把你心疼的。”
正说着,佳纳已闻风挺着肚子赶来。
双杏说:“你媳妇一直念叨你哩,有话以后慢慢说,先回房去吧。”
“子元,你回来了?”佳纳一只脚才迈入门槛,便迫不急待地问候。
老大子元应了声:“回来了。”便要转身出门。佳纳的另一只脚不用迈进去了,折身回头,一路跟进了自己的屋里,才听子元说:“你还真的有喜了,嘿嘿。”
佳纳说:“你就知道怪你婆姨肚子不争气。牛鞭子吃了后,你的本事出来了,娃娃也怀上了,你还不信。我几次打听你啥时节回来,妈妈都说:没事,放心,老大做事像他老子一样稳妥可靠。让他出外做事也好,省得我替你们操心,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年轻人睡觉没分寸,搞流了咋办?听说流了头首子,后面就很难保住。妈妈还说,夫妻睡觉的事天天都会有,怀娃娃几年才一回,哪个紧要?要我告诉你。子元,你该高兴,不该生气,妈妈最关心我们。”佳纳围绕双杏的原话添枝加叶说了一通。
子元笑了,说:“我还以为你是虚惊空喜一场哩。本想回来美美拾掇一下你,你却快生了,我会克制的。我做梦都盼你早怀早生哩,还能不高兴?”
淘金的回来只歇了一天,就各自下地干活儿了。老二套了车,打发女人花儿去催老四家上车。孝先临时加派了老十,算是护卫。
双杏和琐代、金花挟着老十二老十三的行李,改过提着梅娘的包袱在先,梅娘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个包袱随后来到车前。子守安排各就各位。坐了满满的一车。
老五家过来了,奇怪地问:
“四嫂子,你连箱子地柜都不要了?”
梅娘说:“莫说笨重物件了,爹说,连被窝都不用拿,开店的还缺那个,搬来扛去的。”
“噢哟,四嫂子这回用啥有啥,有福气!做了城里人。”老五家羡慕不已。
“有啥福气?全是爹妈的安排。”围观送行的人越聚越多。
孝先从庙里回来了,到车边叮嘱老十二老十三说:“子才、子荣,正是念书的时节,学文习武,两头并重,切不可偏废。学不好文,枉费爹妈送你等到乌鲁木齐的苦心;习武不精,一旦国家有难,莫说纵横杀敌,连自个儿的小命也保不住,切切牢记。”
两个小家伙频频点头说:“孩儿牢记就是。”把从说书人那里学来的套语用上了。
双杏泪眼巴巴地千叮咛万嘱咐,核心就是一句话:爹妈不在身边,要听哥嫂的话,冷加衣裳,饱带干粮。老十二子才听得不耐烦了,换了个话题说:
“妈妈,您下次回娘家可要带上我。”
老十三一听落后了,也朗声说:“也要带上我。”
双杏破涕为笑,右手指着两个说:
“又唱去年你七哥八哥九哥的调子,小小年纪,争着要婆姨呀?好好学习是正主意,媳妇有的是,你百灵嫂子的两个侍女还没主儿哩。”
两个小家伙羞答答异口同声地说:
“谁想那个呀!”
刚到车边送行的两个侍女,听了双杏母子的对话,羞涩地舌头一伸,撇下百灵,抱着百灵的双胞胎跑进屋去了。
老十子德说:
“妈妈,那您啥时节还去?”
“你看你看,刚打发了两个,又来一个打砂锅的。你着啥急?金花不就现成的么?比起你老子,你们有福分得很啊!”金花和老十听了不敢正眼相看。
“你妈我近几年不打算回口里,一来过继给你舅舅的老二十黄子生太小,带着上路麻烦;二来你兄弟们大点的都成了家,有了茬儿,不像前几年,墙头高的儿子一大把,把人催的,急的。”
“妈呀,等小弟弟大了,即使送到舅舅家,您能舍得把他留下吗?您走他也走,您劝他就哭,那才难心哩。”花儿插言道。
“唉,妈也知道那是个难迈的门槛呀。儿女再多,也是妈的心头肉啊。子守,你们走吧。”双杏闪着泪花强忍难以割舍的疼痛,被孝先搀扶着回到自己屋里。正如俗话所说:“说起容易,做起来难。”
在特殊心情支配下,说一个“送”字容易;可真正送出去的时候,那情感的割舍却是很难的。双杏此刻已隐隐作痛,她不敢预想送子回归那一刻的肝痛胆裂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孝先虽是顶好的男人,但此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最能宽慰女人的心,只有默默地陪着。双杏深知丈夫的脾性,也不希图他能说出些巧语妙句来,她需要的是时间,只要丈夫陪着,就是最好的安慰,过一阵子,她的心态会平复如初的。
双杏在炕上躺了许久,见丈夫仍陪坐在炕沿上,就问:“唉,五哥,一群儿郎,你咋单单选中了老四去开店?”
“你心里最清楚,还用问我?”
双杏听了,一时给懵住了,惊讶地说:
“我从来没给你刮过这个枕头风呀!”
孝先笑了,说:
“你真忘了?不是你在枕头上说过老四跟百灵公主的事吗?”
双杏一拍额头,猛地坐起,说:
“我咋糊涂了,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唉,我只给你说过老四百灵有过那么一档子事,并不曾说把老三老四分开过的话呀?”
“有那档子事,机会来了,分开不是更好吗?”
双杏笑了,捶了丈夫一下,说:
“真有你的,看起密的哩,吹起利的哩。这样安顿好,免得居家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别别扭扭的。”
孝先逗女人说:“服不服?”双杏偎依在丈夫怀里,娇娇甜甜地说:
“服。一辈子都服。”
孝先嘿嘿嘿笑了。
老二子守回来了,接来三位师傅。孝先少不了杀鸡宰羊,热情款待。三位师傅为了赶季节,夜以继日,不出一旬,八尊神像塑起来了。又十日,雕刻业已完毕。
领班师傅年过半百,手艺精湛,为人实诚。闲谈起来,才知是卢氏县人,和延孝先小爷的大女婿是同乡,拉起来还是同辈的远房亲戚。于是,领班师傅便直截了当地说:
“亲戚,俺也不卖关子拿把人。这像是塑成了,可要等它干透尚需个把月,俺也没必要泡在这里白吃。回去再来,大家都划不来,一接一送的。不如我教你怎个涂金法,等干透了,你自个儿涂了金,又省钱,又省事。我把金粉留给你,咋样?”
孝先也乐得如此,便算了账,叫老十和老十一送他们回去。
一个月后,寒露时分,尊尊神像干透了。孝先和长子子元沐浴三日,动手涂金,一日一遍。三日后,佛祖、弥勒、观音、三清殿的三尊神像以及女娲娘娘的金身灿烂夺目,形象光辉照人。关神只涂了红、绿颜料,土地仅泥胎而已。正殿门外的“庙”字也上了金色,顿时土庙增辉,引人注目。五家大小,络绎不绝,成了一棵树最红火之处。
孝先杀了一只红公鸡,完整地煮了,谁也没叫吃。待人们都去听先生说书,院子里不杂不乱的时候,孝先又备了落秧的葡萄、一切两瓣的哈密瓜、香、表、蜡烛,一应供品在白色的柳条篮子里摆放停当后,来对双杏说:
“走呀。”双杏不解地回道:
“说书早开场了。”孝先提示,说:
“神已到位了。”
双杏这才恍然大悟,哧地笑了,看见篮中尚冒热气的整鸡,也提了个醒,说:
“五哥,你那等精明,咋个忽略了?佛爷爷是不动荤腥的。”
“嗳,吃不吃随他,敬不敬由我,表个心意么。你没听说:‘神灵背个名,活人吃个红。’奶三个娃的人精也该补一补了。”孝先说着靠近身去,用络腮大胡茬子在女人的桃色面颊上反复磨噌着。女人娇娇地用手推开,说:“该给你刮胡子了,扎得人烧火不拉的。催着人走哩,又骚情不拉的,惹人动心。”说着抱了尚未入睡的老十八,跟丈夫踏着黄昏,一同来到正殿里。孝先将哈密瓜和翡翠似的大白葡萄恭恭敬敬地献给佛祖,点了蜡烛,进了香,化了表,然后与妻子跪拜于佛祖面前。孝先说:
“杏,你说。”
“五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先说,我补充就是了。”
孝先听了也不客气,神情肃穆、虔诚不二地说:“佛祖、弥勒佛、观音菩萨在上,小民延孝先和女人黄双杏早有塑金身的心愿,眼下金身好在塑成,不知可心不可心?
“小民延孝先,祖孙三代,两代单传。直到小民娶了黄氏,一生再生,个个顺产,已生二十个男儿。谢天谢地,谢佛谢菩萨,诚望神灵继续护佑我夫妻子子孙孙。
“我妻黄氏,十四岁跟我闯荡西域、徒步几千里,在这穷乡僻壤破土扎根,跟小民同心同德,共创家园,生儿育女,饱尝艰辛,吃苦耐劳,无悔无怨。她心地善良,待人宽厚贤惠,得她相伴实乃小民三生之大幸。黄氏是小民最中意的伴侣,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为此,小民祈求上苍,祈求神灵,保佑我妻健康长寿,并求神灵把她下辈子再赐予小民,生生世世永结和和美美的夫妻,多生善男信女。小民今生今世,永敬神灵,积善积德,做造福于后世的好人。”
双杏抱着孩子跪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噙着泪花接上祈祷:“诸位神灵,感谢赐给我延孝先这样的好夫婿。他为人厚道,乐于助人,心灵手巧,任怨任劳,勤快无双,能干绝伦。教妻做事,从不蛮横,从不神气,和蔼可亲。自打跟他做了夫妻,几十年来,从未红过脸,从未拌过嘴,更不要说恶语伤人,大打出手,事事处处叫人可心,叫人贴心。他为人做事,叫人心服口服。五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民妇这辈子服了他,下辈子仍旧做他的婆姨,下下辈子还要做他的婆姨,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民妇发誓:终身敬奉诸位神灵。诚望上苍、诸位神灵成全。保佑我顶顶心爱的夫君万事如意,终身健康。”
孝先夫妇出了佛殿,又入三清殿,献了那只整鸡,还有甜瓜、葡萄,进香化表,将方才在佛殿的祈祷与誓愿重诉一遍,算是还愿,也是许愿。夫妻二人心愿已了,抱子出殿。正欲回家,忽然闪过一个人影,猛地吓了双杏一跳。孝先用身子将女人一挡,正欲出手,那人影先是“嘿嘿嘿”然后哗然痴笑。孝先听出是张梅生的声音,喝问:“张兄弟,你在做啥?”
那人影亮了相,果然是张梅生。
张梅生说:
“要问我做啥,先说说你两口子在做啥?”
双杏说:“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故意吓唬人。”
张梅生笑着说:
“不知是莺莺拜月,张生戏莺莺,还是长生殿里唐明皇和杨贵妃海誓山盟?”
这两出戏孝先夫妻哪里听过看过,自然不解张梅生引用的含意。双杏说:
“啥山盟海誓的,你听见啦?冒诈胡诌。”
“冒诈胡诌?”张梅生哪里服气,说:
“那唐明皇和杨贵妃原本是公公和儿媳,后来结为夫妻,好得不得了。七夕之夜,在长生殿发了山盟海誓,一个说:‘在天愿作比翼鸟’,一个说:‘在地愿为连理枝’,二人永结秦晋之好。那都是老故事。张某有幸,今夜出恭,见庙里灯火人影晃动,不知就里,好奇地跑来了,没承想哥哥嫂嫂已捷足先登,竟看上了货真价实的一出好戏——‘山盟海誓’真叫人开心,比《唐僧取经》还好看好听。”经张梅生这么一说道,双杏才算明了《长生殿》那出戏的意思,心里暗自嘀咕,这家伙猜得真准。可嘴上却说:
“去你的。修庙就是为了还愿。夫妻进炷香,磕个头,就‘莺莺拜月’啦,‘山盟海誓’啦。快回家捂热被窝去吧,胡诌个啥?”
“胡诌个啥?背上牛头不认赃。张某听得真真切切,‘小民祈求上苍,祈求神灵,保佑我妻健康长寿,把她下辈子再赐给小民,生生世世永结和和美美的夫妻,多生善男信女。’谁说的来?”孝先和双杏吃惊得险些同时叫出声来,暗暗佩服:这家伙耳力真好!说的与原话几乎一字不差。
张梅生又说:
“这又是谁说的来?‘民妇这辈子服了他,下辈子仍旧做他的婆姨,下下辈子还要做他的婆姨,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民妇发誓:终身敬奉诸位神灵。诚望上苍、诸位神灵成全。保佑我顶顶心爱的夫君万事如意,终身健康。’把个五哥夸的,其它就省去不说了,是也不是?”
双杏急了,险些跳起来直嚷:
“他张叔,我把你个挨刀的,专听人家的窗根子。打人不打脸,骂人还不揭短哩,你若张扬出去,嫂子跟你没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