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满丹和她婆婆一样,生一个死一个,有看头,没盼头。年年大肚子,年年抱不上孩子,不是死胎就是怪胎,或是早产,磨得精忠日日求神拜佛。忠孝嘴上不说,心里不大相信,因为母亲早年被逼急了,也不少求神拜佛,末了,还不是死于生孩子。每当忠孝的这种情绪有所流露时,父亲就严厉训斥:
“光看眼前咋行?上辈子行善拜佛,下辈子得济发达。你还想一镢刨出个金娃娃。”
冬去春来,时过境迁,吐尔图副百户长迁往阿山去了。随之迁入的是曼毕特部落。该部落百户长骄横不羁,哪里把贫民汉人放在眼里。虽然是后来的游牧者,却正中了客大欺主的古训,或将忠孝的牛羊裹入群去,或偷偷宰吃一只两只。与邻不和,老少难活。说理不成,较劲斗狠也不成。结局是:石头大了弯着走。忠孝一家只得忍疼割爱,抛弃苦心经营多年的庄房田地,迁到旱地红柳塘。那是嘉庆十五年的事。
嘉庆十八年春,满丹第五胎喜产一子,体格大,发浓似墨,眼亮如珠。眼望满月,不曾有一点伤风咳嗽,能吃能睡,精力充沛,喜得三个大人整天乐滋滋,笑呵呵,不是宰羊便是杀鸡。满月那天,精忠一家兴高采烈,尽其所有,诚心诚意招待了乡里邻居,图个高兴,谋个吉利。
一眨眼,一年匆匆过去。戴着红布兜的孙子身高过人,又该过周岁了。延精忠老人自然又是盛情铺张一番,整个红柳塘喜气渲天。不料想,好景不长,三天后,精忠老人笑眯眯地长睡不醒,按迷信说法,便是驾鹤西去,步入极乐世界,永久脱离了浑浑噩噩幻梦难醒的尘世。
“噢哟!先人的来龙去脉,儿孙们还是头次听说。”延子守不无遗憾地道。
“别说你们,连我都瞒得密不透风。那有啥,不就西域男人娶妻难么,管它啥族,只要一心一意过日子,图个家和日子乐罢了。若不是蒙古奶奶,哈族妈妈,哪有你延孝先?没你,我黄双杏也不会跑到西域来,哪有儿子、媳妇、孙子这一帮?当年孤单,如今红火,谁家比得上?”双杏轻轻捣了孝先一下,开朗无忌地道。
“还是嫂子会疼人,会体谅亲家哥。从今往后,亲家哥,你要加倍疼爱嫂子,这样贴心窝子的老婆哪里找去?打上灯笼也找不到。反正,成了两口子,管它族不族的,关键要贴心。不贴心的婆姨,一个族又咋的?亲套亲也过不好。”虞发奋朝孝先坦诚直率地道。
乜开怀拍了虞发奋肩头一把,正一句、歪一句地说道起来:“谁叫你夸来,孝先哥不比你会夸?要不,咋个把嫂子搞得嘟噜连转、服服帖帖的,生了一炕又一炕,从没听她叫过一声苦一声累的,对孝先哥一个怨字也没有,开口闭口把‘五哥’叫得比蜜都甜。”
“他乜叔,你老没大没小的,说笑话也不拣个地方。虞兄弟夸了嫂子两句,你心里不服是吧?虞兄弟,你就夸他婆姨几句,又有何妨?”碍于儿女在场,双杏虽嘴上如此嚷嚷,其实心里倒挺欣慰,甜丝丝的,暗自说:你算说对了,爱都爱不够的,我怨他做啥?
“别别别,咱那婆姨平平常常,有啥值得浪费唾沫的,还是书归正传,叫诸葛先生把《先辈风云》说完吧。啊,好嫂子。”乜开怀抱手施礼,向双杏央告求饶。
“话说延孝先年方十三,长得大人似的。”诸葛先生说至此,孝先悄悄从双杏身边溜了出去。诸葛先生不无惋惜地说:“孝先也是个苦命人,其母生的虽多,也只剩了他一个。他母亲第六胎分娩时,死于血崩。自此,孝先最怕女人分娩坐月子。
“怪不得我生老大时,他一个大男人家,怕得要死,求神拜佛的。”双杏暗自嘀咕,眼前不禁浮现二十年前生老大时的情景。
延精忠延忠孝父子两代都曾为戍守边疆驰骋过沙场,那第三代延孝先又将怎样呢?
六、平定张格尔
延孝先十四岁那一年,也就是道光六年(1826年),七月十八日,张格尔纠集了五百多名带兵刃的浩罕人和柯尔克孜人,第三次窜入阿图什村,建立起第一个叛乱窝子,搅得天山以南大半个西域天下大乱。
这是怎么回事呢?必须补充几句。
元帝国有四大汗国,其中钦察汗国瓦解后,其辖区的乌兹别克进占中亚地区,人称“安集延人”,建立起以乌兹别克、柯尔克孜、塔吉克人为主要臣民的国家,首都浩罕城,故称浩罕国。浩罕人在天山之南经商的颇多。浩罕国的******教宗教集团和大小和卓关系甚密。嘉庆二十四年,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斌静强占浩罕商人萨赖占的女儿。萨赖占恼羞成怒,杀死女儿,抛尸衙门,以泄心头之愤。
“参赞太霸道,商人太歹毒,看朝廷咋个处治?”延子发插言道。
朝廷对此案颇为重视,派伊犁将军庆祥赴喀什噶尔查办。庆祥庇护斌静,以革职拿问草草收场,因此激起当地群众强烈不满。在此背景下,波罗尼都大和卓之孙张格尔蠢蠢欲动,在浩罕国支持下,嘉庆二十五年,张格尔带领几百人从帕米尔第一次入卡作乱,被官军伏击,几乎全歼。仅走脱了张格尔及亲随二三十人。
道光四年,张格尔率叛军第二次入卡作乱,在帕米尔不断袭击中国哨卡。次年十月,朝廷令将军色彦图率军三百多人深入帕米尔清剿,结果一无所获。色彦图心术不正,行为不轨,不愿无功而返。
他借口柯尔克孜部窝藏叛匪,纵兵屠杀柯尔克孜妇女儿童百余人。
“咋能这样当官?天下咋能不乱?”双杏既惊又怒。
“自古以来,杀贼无能,靠滥杀无辜报功请赏的将军大有人在。”诸葛先生愤慨地补充道。
色彦图这一滥杀不仅无益于剿灭张格尔,反倒火上浇油,激怒了柯尔克孜群众数千人。在首领泰烈克带领下,将色彦图及所率官军围追堵截在一条山沟里,全部歼灭。
张格尔第三次入境作乱,凭借“斌静案”和“色彦图纵兵屠民”案,进行狂热的宗教煽动,裹胁白山派信徒一万多人,围攻喀什噶尔汉城。参赞大臣庆祥向朝廷告急。
八月二十七日,朝廷任命伊犁将军长龄为扬威将军、前线兵马元帅,陕甘总督杨遇春、山东巡抚武隆阿为参赞,调集各路人马三万多,云集阿克苏。这就引发了延忠孝父子为增兵入伍的一场争执。
孝先把父亲从征兵处拽了回来。一路上父子二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休。忠孝说:
“娃呀,你貌似大人,其实年方十四,不够入伍年龄,爹虽年近五十,尚在入伍年龄,还是爹去的好。”
孝先则说:
“人家花木兰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都尚能替父从军,一去就是十二载;我一个小伙子怕啥?爹,还是儿子去的好。”
忠孝说:
“花木兰是父亲老,弟弟小,你呢,就你一个独苗,还是爹去的好。即使爹不能活着回来,还有你,断不了咱延家的香火。再说,你虽学了一身功夫,到底经验不足,姜还是老的辣。孝儿,听爹的话,别争了,啊。”
孝先坚决地说:
“爹,您就别担心这、顾忌那的。我知道,上战场不是闹着玩的,经验不足,功夫不深,儿会尽心尽力学的。您就叫做儿子的去吧,墙头高的儿子不去参军,叫老子去,您不是打儿子的脸吗?叫我咋个见人做人?”孝先说着扑嗵跪下了。逼得忠孝直摇头,苦涩地一笑,不胜感喟:
“嗨!我咋不知不觉变成当年的爹了。”
当年的忠孝虽体谅父亲,但对父亲代儿参军的苦衷理解得不透啊!如今,自己做了父亲,比当年的爹更担心儿子,因为当年自己入伍时,满丹怀里有快要临产的孩子,尚有个盼头;眼下,孝先远未婚配,不比当年自己更惨么?嗨,境况相似,感触也就雷同。几十年后,当自己做了父亲,面对孤儿,才有那份真诚和执着,为了孩子的平安,心甘情愿冒风险。若有两个或更多的儿子,恐怕就没有这个争的必要了。嗨!人呀,不到一定的年龄,不进入特定的环境,是难以酝酿、不易理解那份特殊感情的。不敢说区域,不敢说国家,更不敢说万千世界之大,就一个家庭,祖孙三代便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唉,去吧,听天由命吧。英雄豪杰是磨炼出来的,不是天生的。你可事事处处当心哪!爹等着你回家抱孙子哩。”延忠孝用衣袖抹去泪水,送走儿子回到家里。他无心无绪,坐也不是,睡也不是,蹭来蹭去,砉地一骨碌坐起来,急急下了炕,竟自烧香拜佛,泫然泪下,长跪不起。
延孝先入伍后,集训个把月,一试身手,被编入骑兵营做了一名小甲兵。部队一刻不停,径直开到阿克苏。
孝先为人和气、勤快,乐于助人,也不吝啬,并且处处留心周围的人和事。
有一次,营房改善伙食,一人一碗骨头汤,泡上蒸馍吃。孝先排在末尾,待他端上碗走入蹲着吃饭的人群时,只见一条白狗围着人群的圈子转,啃个不停。一位娃姬的凉州教习伸手吓唬了下,那狗不但不走,还瞪着仇恨的眼睛汪汪直叫哩。姬教习就地拾起枣儿大的一粒石子,朝白狗的左肩胛骨用指一弹,那狗惨叫一声,左腿险些跌倒,一瘸一瘸地逃走了。孝先认定是被石子击伤的,姬教习有绝活,便上前说:
“姬教官,我吃肉不咋样,拨给你半碗吧。”那姬教头挺喜欢吃肉,尤其是啃骨头,孝先这一招正中下怀,姬教头没好意思说啥,只是开心地笑了笑,孝先便大方地拨出一大半。自此以后,凡改善伙食,孝先每每如此。发了饷,他便托进城的人买些熟肉来,羊头呀,羊蹄呀,把个教头吃得高高兴兴的。
有一天,教头对孝先说:
“军营里除了正式演练,没几个愿学功夫的。咱这武教头,没几人看得起,承蒙小弟厚爱,无以回报,心里总是不安,不知愿学功夫乎?”那还用问?孝先正求之不得哩,当即跪了下去,算是拜了师。
“嘿,咱爹还有这心计,看不出。”延子守蛮稀奇地笑道。
双杏得意地笑着说:
“你以为你爹浑身的本事是天生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爹才有心计哩,看起密的哩,吹起利的哩。他做的事,谁个不服?”
“孝先哥若没心计,能把嫂子千里迢迢哄到西域来吗?你都服了,谁还不服?”乜开怀又来个插科打诨。
“去你的,是你嫂子自愿来的,啥哄不哄的,我又不是吃奶的娃娃。”双杏用手中的鞋底朝乜开怀挥了下,笑着说:“先生,还是书归正传吧。”
诸葛先生被风趣的场面惹笑了,接着说:
自此以后,师父用心教,孝先潜心学,时时练,从不间断,反正遍地有的是小石子。
再说张格尔,仗着狂热极端的宗教宣传,蒙骗了不少白山派教徒,形成一股反异教徒的邪恶势力,甘愿为张格尔称王称霸而战。
七月二十七日,张格尔率叛匪欲渡浑巴什河,进攻阿克苏城,被锡伯营总管额尔古伦杀得大败。张格尔转攻都奇特军台,进抵羊阿里克,在两军混战中。官军将领王鸿仪阵殁。
官军在三品候补阿奇木伯克巴彦岱的支持下,搜剿浑巴什河北岸助纣为虐的毛贼。
延孝先和他的战友们挥刀纵马驰骋。毛贼纷纷缴出武器,表示弃暗投明。
九月十六日,张格尔率叛匪六千,再次强渡浑巴什河,官军一字儿摆开截击,叛匪尸漂血流。延孝先等东荡西决,血染征衣,挥汗如雨。
九月二十三日,张格尔兵分四路强渡,并极力蛊惑:“弟兄们,为了圣战,你们要勇猛果敢。破城之日,要官的给官,要钱的给钱,要女人的给女人,尽乐尽欢,冲呀!”
叛匪如成灾的蝗虫,铺天盖地杀来。
官军提督达凌阿扯着嗓子喊:
“弟兄们,叛贼连续三天的强渡都被咱们杀退了。今天的强渡也一定能打退。咱也兵分四路,一路对一路。两军相逢,勇者胜。杀呀!”
叛匪从哪儿渡,官军从哪儿迎,激战从白天延至深夜,深夜拖至白天,昼夜苦战。
紧张的战斗得到阿克苏民众积极支援:有的担挑肩扛,送来热茶热馕;有的放下担子,操起兵器卷入战斗。
提督达凌阿兴奋地宣布:
“经过两昼夜激战,咱们胜利了!歼灭叛匪一千多,有劳大家,谢谢大家!”兵士不断地欢呼。
张格尔几经挫折,不得不放弃攻占阿克苏城的念头,直奔喀什噶尔。谁知,喀什噶尔城防守坚固,叛匪几次出击都未得逞。
张格尔气极败坏,打了手下将领一顿耳光,吼叫:“白卡(白吃)!一万多人拿不下一个喀什噶尔汉城。去,向浩罕国求援,只要帮我打下汉城,攻破回城,女人钱财平分,割让喀什噶尔作为酬劳。”
古人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想“女人钱财平分”,还“割让一城”,多丰厚的酬劳呀!浩罕国王早就垂涎三尺,对我南疆虎视眈眈,眼下能不动心吗?于是带了三千人马,星夜赶至喀什噶尔,增援张格尔。面对反叛和外敌侵略,官军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不仅防守严密,而且反击时,以一当十,奋勇非常,杀得浩罕国王玛达里汗损兵折将,一无所得,直气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败退回国时,张格尔又趁火打劫,火并了他的殿后部队,正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偷嘴不巧,反啃一泡屎。
“好好好!”
“活该,活该!”听众异口同声地大叫。
张格尔呢,火并之后,反倒组成了三千人的卫队,越发张狂,不可一世。日日围攻,处处煽动,夜夜做着统治南疆的土皇帝梦,甚至不止一次兴奋地惊叫着:
“赛伊德,张格尔,苏丹!”张格尔以创立叶尔羌汗国的赛伊德国王的圣裔自诩。
话说延孝先,在浑巴什河大战中,他算长了见识,开了眼界。大捷之后,别人净在大吃二喝庆贺之中,他却在苦苦地思索琢磨。琢磨什么呢?有一河南籍大甲兵,身手不凡,令他叹服。上马决战,他的大刀出神入化,快似闪电,威猛无比,叛匪被纷纷劈于刀下;下马步战,那把腰刀舞动起来,在敌群中宛如大雪纷飞,杀得叛贼鬼哭狼嚎。那刀法实在令他仰慕着迷,可惜无缘结识。他只好耍着刀苦苦思索,可仅凭战斗中的那一瞥一瞬,哪能参悟得透?不得已,孝先鼓足了勇气,找到了那位大甲兵。当道明来意后,那大甲兵扑哧笑了,说:
“你以为你是谁,是我儿子孙子,还是别的啥至亲好友,仅此一说,我就把看家的绝活传给你?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