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笑嘻嘻地回头说:
“看你爹都眼热(馋)你们好福气呀。你爹当年娶了媳妇没有房,开荒、种地、打井、盖房都挤到一起了,快生老大了,才从窝棚里搬进新房。你们如今,娶了婆姨就有房,今晚就可以在自己房里过夜了。唉,说来说去,我也眼热了。”
老四几个已成了亲的小两口,听父母这么一说,各自笑逐颜开,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牛郎织女的故事结束了!
话说老八,见父亲吃了一点午饭又骑马走了,便牵出枣红大洋马,尾随而来。见父亲终于迎上了母亲,也不前去,反倒掉转马头,飞回报信去了。
一下子全院轰动了!老大媳妇佳纳再也抑制不住,放下手中尚未捻好的毛线,冲出院门。
在家的兄弟们争先恐后,花儿抱着小的,老二领上大的,也撵出去了。
惟有老三犹豫不决,怕自己去了,本是迎母亲,让人家说是迎媳妇。若因为自己未去关内,没说到媳妇,岂不更难堪么?
老八则嘻嘻哈哈地激老三,说:
“三哥,你真的不去?那领回的媳妇就归我了,行不行?再说了,妈妈几个月没见,大老远回来,不去迎接,够得上大不敬了吧!故事里咋说的?我走了,恐怕快到门口了。”老八说完拔腿就走。
老三左右为难,最后,右手把脸一抹,还是厚着脸皮去迎妈妈了,燕子掠水似的追上了老八。
佳纳冲在最前头。东去时,老大扛棍在前开路;回来时,老大躲哪儿去了?哪来的一大群人,咋回事?还有两个老头,人人高头大马,还有一颠一晃的骆驼队。佳纳迷惑了,站住了。忽然,她发现老大在公爹的后面闪了一下。她笑了,公爹的个头太大了,骑的马又高又大,把他的丈夫老大给遮住了。她迂回上去,双眸一亮,确实是老大!一下子冲了上去,竟把双杏的坐骑惊得住蹄嘶鸣,她这才收住了脚步,亲热地大叫一声:
“妈妈!您好吗?”
双杏笑着回话:
“好,佳纳辛苦了。”
佳纳让过公爹的马,一下子抓住了老大的马缰,伏在马脖子边,热泪横流。众女眷这才确认她就是大嫂。老大下马,夫妻并肩而行。
花儿和老二催孩子叫奶奶。双杏把老十六递给老九,终于听到一声:
“奶奶。”把大孙女小孙女一一亲了下,环顾左右,说:“唉,老三呢?”
老八说:
“妈,三哥他怕您没给他说媳妇,招人笑话,不敢露头。”
双杏嗤地笑了,大声说:
“媳妇给你带来了!老三,还不露脸?”
老三突然从一群兄弟中挺直了身子,成了羊群中的骆驼。他亲切地叫着:
“妈,您老辛苦了,好吗?”
双杏故作嗔态,说:
“还好哩,为了你的媳妇,妈差点回不来了。过来,瞧瞧你的媳妇。”
老三顺母亲的手势一瞧,哇!简直是故事里的蒙古公主,妙不可言。
公主呢,更是刻意瞅着眼前的小伙子,白白净净,长相跟老四一点不差,也许是在家里吧,吃得好,睡得足,没有旅途的惊恐和劳累,略比老四胖点,精神点。公主露出满意的微笑,她更敬佩婆母的为人,口中无半句虚妄,那颗爱慕之心才算踏实下来。
在家的十七口全迎出门来了。归来的十九口都跟了进去,延家的大院一下子沸腾了,马嘶狗叫,妈长妈短叫个不停,各自忙活起来。
只听双杏不停地吩咐:
“老八,你把诸葛先生领到客房右首套间,把洗脸水端去,把茶端去。”
“老九,你把库尔班大叔带到客房左首套间,把洗的喝的安顿好了。”
“老三,把公主三人带到你房间去,把公主带来的驮子卸下来,搬进去。晚上,你住原来的房里去。”
“老四、老五、老六你们的房间是挨着的,带上你们的媳妇去换洗吧,完了,还要拜祖宗拜你老子哩。拜完了再回去歇息。”
“桂花、古丽、金花、法土卖、琐代跟我来。”
双杏把她五个安置在花儿原先住过的小套间里。
佳纳、花儿忙着做饭。孝先和老二几个安顿马群和驼群。这是一群战马,临时住进原来的马棚。原来的马匹临时堵了一个马圈,给骆驼另外也堵了圈,饮了水,喂养起来。
双杏和一群儿媳妇及未婚的姑娘则忙于换洗。双杏本想叫丈夫帮她搓背,痛痛快快洗个澡,可碍于一群未婚的姑娘,遗憾地只得关了房门,自个儿换洗了事。
双杏换洗毕了,叫老十把他爹叫来。孝先人虽来了,却不知要干什么,双杏要用热水给他浸头,这才知道女人要做什么,便乖乖坐在小凳上,消受女人几个月来第一次给他剃头刮胡子的美味和温柔。女人也把抓头摸脸当作一种默默交流的乐趣和享受。
双杏焕然一新,把丈夫也焕然一新。吃了饭,便带老四、老五、老六三对小两口去供屋拜祭了祖先。
然后,回到客房,叫孝先正中坐了,三对小两口拜了高堂,媳妇认了公爹,便各自回屋休息。
却说双杏,一路鞍马劳顿,回来后又忙活一番,确实累了,便早早上炕睡了。
孝先晚饭后,去诸葛先生、库尔班住处关照一番,回到屋里时,双杏已呼呼入睡。孝先见女人安详地睡着,眼角嘴角挂着尚未消失的幸福的笑容。孝先低下头去,想亲吻女人。嘴唇尚未沾边,他又改变了主意,不想惊动女人,叫她酣睡吧。虽吹了灯,两眼漆黑,却怎么也睡不着,往日惦念女人孩子在外,吉凶未卜,睡不着;今夜是心爱的漂亮女人睡在身旁,却不能做爱,心里痒痒,毫无睡意。辗转反侧急了,索性坐起来。
双杏睡了一觉,翻个侧身,本能地伸手在男人枕头上一摸,居然空的,咋回事?起夜了?过了好久,仍不见动静,双杏摸火柴点灯,火柴刚一擦,火光一闪,发现男人坐着,双杏奇怪地问:“五哥,你坐着干啥?”
孝先不紧不慢地回话:
“不干啥,睡不着。”
“成天价干活还不乏呀?五哥,我不信。”伸手一摸,双杏明白了,捶了汉子大腿一下,说:
“看你,老夫老妻的,想干那事还不过来,叫婆姨请你呀,白折磨自个儿,耽误睡觉。”
孝先不好意思地说:
“怕你太累,搅了你睡觉。”
“看你说哪儿去了,再累也是在炕上,又不是在路上。当年人家才那么点大,春寒料峭的,在乌鞘岭那个土窝窝里,你咋不怕人家累?因为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人家给你个好脸,就得寸进尺,硬是抱着人不放;人家胀疼得咬牙挤眼呻唤哩,你还美得嘴里直唏溜哩,折腾得人家一夜合不上眼,走路吊个湿裤裆,才知道做女人是那么回事,你咋不怕耽误人睡觉?不嫌羞不怕丑的高兴罢,你都忘了。”
孝先憨笑着:
“要要公道,打个颠倒,你若是男人,娶个女人,不沾身子能不着急吗?急了,还管它丑不丑羞不羞哩。”
“唉!五哥,从南山、塔山回来恨不得把人吃掉,如今半年天气了,也不饥食了,是嫌老婆人老珠黄了?还是叫感恩的女人把精气咂掉了?”
双杏撩拨男人的一句戏言,“感恩的女人……”,纯属有口无心的玩笑,可在孝先听来大出意外,不由不惊。两个多月前,他头次到马家做客,马兴贵的女人那勾魂的眼神引起他对白俄女人求爱的追忆,使他立即警觉起来。当他查看了马家的两间住房,并不见老马做乃麻子的踪影时,心里咯噔一下,急慌慌溜出马家的院门,生平头一回做贼似的,满脖颈满脸膛渗出一道道虚汗,生怕双杏以后知道了说不清楚。不想她刚回来,就提起此事,是冒猜还是已有耳闻,他都吃不准。
孝先哪会知道,那次他前脚刚走,马兴贵女人便端着满盘辣子鸡笑呵呵地步出屋来,当即傻了眼,炕桌边空空如也,那满腔的热望被淋了个透,前心凉到了后心,头顶凉到了脚跟。女人万般遗憾,不可思议地哀叹:
“世上咋有这号子男人!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嘛。”
孝先思虑再三,决定不把那段隐情说给女人听,怕她高兴起来失口,惹出是非来。当年采金归来,不得已扯出乜开怀嫖白俄女人的事,谁知一年后,乜开怀偏偏来这里安了家。之后,双杏多次失口,幸亏每次自己在场,掩饰、转换、挽救及时,方不曾闯出祸来。至今尚后悔不及。由此,他对“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愈发深信不疑。此刻,双杏那不可抗拒的魅力和诱惑使他不便多想,一下子把女人搂在怀里,亲吻个不够。
女人甜甜地说:
“唉,五哥,我走后,想我了吗?”
“想,做梦都想!”孝先把她搂得更紧了。
女人娇娇地回话:
“我也是,几个月把人都快想死了。四个媳妇说好了,老妈不叫走,急得人胡思乱想,净做梦。你知道做啥梦吗?”
“做啥梦?”
“梦里跟你……还叫出声来,说胡话,唉,你猜叫啥?”
“肯定叫‘哥哥’。”
“嘿,把你美的,谁叫你哥哥来,叫的是五哥,把老妈都惊醒了。”
男人刮了一下女人的鼻子,说:
“羞死了。”
“老妈笑话我,你还羞我,好没良心的!都是你,害得人吃饭不香,睡觉不牢。唉,你是真想还是假想呀?”
“都想成皮包骨头了,还说是假想。”
女人把男人浑身上下抚摸一遍,心疼地说:
“噢哟,白天只见你眼窝深深的,夜里这身上硬叽拐棒怪踮人的。我还答应老妈,过几年,再回去娶媳妇,看她老人家……五哥,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说罢,把男人抱得紧紧的,泪水湿润了枕头的两侧……
双杏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尚迷迷糊糊,冬梅用小手摸着找奶吃,才惊醒她。她睁眼一看,孝先的枕头空空的,便把老十六挪到男人的位置上,和冬梅一边一个同时喂奶。
双杏下炕出门时,孝先早已和库尔班把羊宰了,剔了些软肉,其余全部剁碎下锅了。佳纳高高兴兴地忙活在厨房,老大第一次没能早起。
早饭是羊骨头汤泡馍。双杏把两个孩子交给法土卖,招呼桂花几个端来肉汤和馍,吃了一碗就出去了。她来到百灵公主的房间,侍女早端来了汤和馍。双杏转身出去,捞了一碗羊排骨端给公主,说:
“咱家里吃肉的时节不多,也就是逢年过节,平日甜米甜面,可不比王府。”
百灵公主感激地说:
“婆母,我自愿嫁到延家,就是延家的媳妇,大家吃啥我吃啥,不能特殊,您还特意端这么多肉,我会习惯的。”
双杏来到客房,孝先正陪诸葛先生和库尔班用早餐。双杏坐下来,说:“他爹,今天都八月十二了,我看赶在十五之前,把老三和公主的婚事办了吧。还有桂花,她本来是配给老四的,因为老四在途中无意救了梅娘,又护送回家,还住了一夜,娘家人认定他是女婿,我只好给桂花说好话,把她再许给老三;谁知回来路经巴里坤,百灵公主一心要嫁老四,老四媳妇已有身孕,哭哭啼啼,没办法,为了不闹乱子,大家平平安安回家,就又给桂花下话(赔罪似的说话),让出来,把公主配了老三,才免了一场风波。我答应桂花,把她嫁给老八,推三让四的,也不能再拖,得办了。”
孝先说:
“好是好,只是老八才十三四呀。”
“就是呀,可桂花不小了,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双杏解释道。
诸葛先生说:
“夫人说的全是实情。桂花一让再让,不能再拖;儿子小,媳妇大,也是个照应。”
孝先说:
“那就破个例吧。”
库尔班忙说:
“唉,亲家,那就把古丽的婚事也办了吧。”
双杏笑了笑,说:
“亲家,别急呀。老七小,你的古丽也小,不就是因为她太小,不愿嫁给六十三岁的台吉,才逃出来的吗?过两年吧,啊。”
“嗳,亲家,你说差了,古丽十三了,比你的老七只矮一头,我们畏兀儿姑娘,一帽子打不倒就能结婚,年纪小,好作伴么。逃婚是因为咱父女俩不同意,他们不把古丽当人么,先是让干活顶账,后是赐给台吉,台吉比我的岁数都大,洋刚子(已婚女人)一大群,谁愿意往他的火坑里跳!你的老七不仅救了我,还救了古丽,咱父女俩从心里头十分愿意,按你们汉人说,这是缘分,迟嫁不如早嫁,你就一道儿办了吧,我也卸了一条心,求求你们了。”
库尔班诚挚的请求使孝先夫妻面面相觑,左右为难。双杏沉吟了下,说:
“他爹,你看呢?”
孝先心慈面善,怎好坏了人家的好意,驳了人家的面子,说:“那就办吧。”
库尔班含着泪花笑了。
双杏想了想,说:
“他爹,那干脆把法土卖也办了,年纪也不小了。这样七、八、九都成了家,谁也不偏,谁也不向,带回来的大姑娘都成了亲,少操多少心。”
孝先乐了,说:
“真没想到,一下娶七个媳妇。好!迟娶不如早娶。可铺铺盖盖、穿穿戴戴一下子咋能置办得齐?”
“没事。在口里给老大老二家都置了时兴旗袍,暂借过来,再把蓝花、改过的也借了,都只穿一会儿,崭崭新,等婚后再做。铺的买几条毡,盖的去网几床棉絮,扯了被里被面褥里褥面,一天就好了。”
孝先笑眯眯地说:
“那我现在就去,下午回来。”
双杏说:
“看把你兴的,不用你老汉家跑,这么多儿子,叫他们去。叫老三带老八、老九、老十去,老十一,去把你几个哥哥叫来。”
老十一一路喊叫过去,一边叫:“三哥、八哥、九哥、十哥,爹妈叫你们哩。”一边逢人就传:“七哥、八哥、九哥也要娶媳妇了!”震得满院子沸沸扬扬。
老八、老九以为开玩笑,说是母亲叫传的,不得不去。
尚未婚配的几个姑娘,人心惶惶,亦惊亦喜。一道儿来的大多都婚配了,连十三岁的古丽都在内,那她们谁说没份儿呢?可又剩下谁呢?配给谁呢?几个叽叽咕咕,猜三测四。桂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众所周知;公主更不用说,那排下来惟数法土卖大了,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只剩老九了。虽说老十老十一个头相当,可年龄尚小啊。
老三一传就到,老八老九两个你推我搡,拖拖拉拉好久才到,等得双杏好不耐烦,说:
“后天,也就是八月十四,十四的月亮十五的圆,十四是个好日子,要给老三、老七、老八、老九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