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人才忙着草草安家,那嘤嘤嗡嗡的蜜蜂,叽叽喳喳的麻雀,屁股带把剪刀的燕子,一股脑儿穿梭似的飞来旋去,都纷纷前来凑热闹,图红火:有的欢叫,登上参天梧桐的高枝;有的盘旋,寻找安身之处;有的已盯住刚搭起的棚圈,来回端详;有的已嘴衔鸟毛,开始筑巢……也忙活得无暇歇息,跟孝先抢时间比速度似的。百忙中的孝先望着,哧地一笑。
双杏用水炸了白杆菜,烧水下面。待她催丈夫吃饭时,孝先已把棚上面铺好了,棚下面西边,也用树梢树枝密密严严地遮拦好了,这才舒心地松了口气。他流着汗,搓着手,自我欣赏地巡视了一遍,兴奋地说:
“马、牛、羊的窝都有了。吃饭!”
女人已将水炸菜、辣子罐摆在炕桌上。待孝先去灶前盛饭时,她已将黑海碗捞满了面条,搡孝先坐在桌前,双手将饭碗郑重地递给丈夫,并学了声:“夫君,请用。”
孝先新奇地瞟了女人一眼,说:“嘿,戏词儿也用上了。”
“你不也‘娘子,遵命!’称道来?”虽是说笑,可在双杏心里却大有来头,这是她嫁给孝先以来,第一次给丈夫做饭、盛饭、端饭。
母亲早就调教过女儿,生儿育女、端茶做饭、缝缝补补、料理家务,都是女人份内的事,应尽的责任。在娘家,她从没见过父亲盛饭端饭,更不要说做饭了;乌鞘岭以前,都是孝先端来热腾腾的饭叫自个儿吃,简直把天地倒了个儿;现在有了自己的家,该是服侍他的时候了。汉子待女人好,女人也应该待汉子好,这大概就是说书人常说的“相敬如宾”吧,所以她才认真起来。
孝先呢,几个月来,生活上头一次享受了妻子温馨的回报,不由得心花怒放,吃得津津有味。妻子的用意他领会到了,只是因为太忙,他不再说什么。可当他看到女人连汤吃,惊奇地睁大眼睛问:“我吃干拌,你咋吃带汤的?你是怕粮不够,想省?”
“不不,干稠瓦块的,我想吃连汤带水的,不是省;省了,你好少干活,光想干那事情。”女人坦然俏皮地解释着,逗汉子忙里偷闲,也来个穷开心。
孝先笑嘻嘻地回了句:“你等着,忙完了再说。”
小两口吃过饭,日已偏西。孝先不敢怠慢,卸下笨重的磨盘、石磙等,将载粮的车推在棚下,就又忙活着栽杆、搭架,给人造一个临时的柴窝棚。女人收拾了灶具,留了火种后,也来插手帮忙。一会儿工夫,靠东凭西顺南走北的人窝造好了。孝先喝了口水,松了口气,想小憩片刻。他跑到牛棚下,把席子、毛毡抱了过来。
双杏迅速地把席子捆解开,铺在窝棚地面,黑毡卷那么一滚,铺在席子上。孝先望着女人解释说:
“也只有这样了,等把庄稼、蔬菜抢种完了,井打出来,才好脱土块,盖过冬的房子。”说着坐下歇息。女人在对面坐下来,微微颔首,表达了理解、体谅和满意。窝棚虽然简陋,但可避风遮雨,比几十天来在土窝、墙角、破庙、灌木丛、秸杆堆露宿不知要强多少倍,毕竟是自个儿的家。再说,天越来越热,这也是暂时的。女人用手摸摸席毡两层的地铺,说:
“挺好的,啊!”
孝先洞察了女人的神色,听了她的回话心里挺满足。自打乌鞘岭以来,无论长途跋涉,居无定所,还是吃噎人呛人的炒面,或啃干馍,露宿荒野,女人从未怨过一个声,从未叹过一次气,总是声息相通,心心相印,体谅有加。今日住个窝棚,她还满意地说“挺好的”,这是对他延孝先最大的安慰,最好的支持,所以再苦再累,他心里舒坦,他心甘情愿。孝先不加掩饰地说:
“让大叔说对了,你真是个贤惠的媳妇!”
“不害臊,哪有自个的汉子夸媳妇的。好话别人说了中听,自个儿夸,不成了王婆卖瓜?”
“管她王婆李婆,心里咋想咋说,自家人,对不对?”孝先说着就把手伸过去动作起来。
女人扭捏地说:“才憋了四天,就憋不住啦?一人干了几个人的活,你不嫌累?”
孝先猛地一下将女人抱坐在怀里,又是抚摸又是亲吻。
“这几十天,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你没摸遍,就那么好?咋那大的劲儿?”
“没那大的劲儿,你能高兴呀!以往没睡觉的地方,只能抱坐在怀里取暖,现今席上铺毡,挺宽展软活的,咱也躺下睡一回咋样?”
“就你点子多,睡觉也要耍个花样。”
孝先听懂了女人的口气,放心大胆地将怀中的女人平放在铺上,气喘吁吁地扑了上去……
“当心你的娃!”这一嚷,吓得孝先险些急退三舍,两只手撑着,像一块厚重的大门板悬在上面……
有许多活儿等他去做,孝先只好起身,快活地给昏睡过去的女人盖上衣裳,提上镰刀、绳子,急急走了……
小两口凡事抓紧,配合好生默契!他们只忙活了一天,就在一棵树草草安了新家,黑灯瞎火,愉快地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无忧无扰的世外桃源生活开始了。小两口白手起家,在这荒漠深处真能创出一番家业吗?
六、早生贵子
孝先为了给心爱的小媳妇和不久将出世的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天地,他心里盘算着的事情很多。为了不失时机见缝插针地巧干多出活,他月有大谋划,日有小安排,点滴不漏,十分紧凑。
每日孝先抢种庄稼,双杏抢种蔬菜。芒种前后,孝先的春麦、玉米、豌豆、黄豆种好了,只剩糜子还为时尚早;双杏的韭菜、萝卜、刀豆、蚕豆也种好了。
“咱们栽树去吧。”孝先放牛归来,兴冲冲地对刚出窝棚的双杏道。
“栽啥树?”
“去就知道了。”来到光秃秃的滩头,原来是两株一大一小的梧桐树苗。双杏仍不明白。孝先却自鸣得意地比划着,对双杏说:“将来,咱家的庄园大门就在这儿,进了大门,向右(东)一拐,是住人的院子;向左(西)一拐,是养牲畜的棚圈。这四周犁上个漕沟,撒上榆钱,等水井打好,淘井的水灌它一遍,就出榆树苗了。一个冬天过去,雪往漕沟那么一推,明年秋天再看吧,一道榆树墙就成了!又当院墙,又透风。”
“好看,还遮荫凉。”双杏兴趣陡增地插了句。
孝先见这一举措受到妻子的认可和青睐,更是意气风发,:“今天咱夫妻也来个纪念,在大门的两旁栽下两株梧桐树。人常说:‘有了梧桐树,不怕招不来金凤凰。’将来树长大了,拱形的大门造成了,家业也发了。”
双杏若有所思,猜谜似的说:
“你是因我娘家的双杏树而想起的,五哥,对不对?”
“对,但也不全对,咱这梧桐树,是你肚中有了娃才栽,图个吉祥,也是个念想,也是个盼望……”孝先因喜有感而发,连双杏也好生奇怪,瞪大眼睛,对他刮目相看了。
“五哥你——今天咋了!咋变成有满肚子才学的先生了,竟能出口成章!”
“你又夸了。”
夫妻俩栽了树,便到预定地点开始打井。
孝先打的是方口井。打到一丈深,就作难了,挖下的土不好直接往外扔了。他就用袋子装,装少了不合算;装多了,上吊难。双杏眼见汉子跳下跳下,又是挖又是吊,一人干着几人的活,急得打转转,帮不上忙,也插不上手。自从大门口栽树之后,她总是抽工夫去榆树林扫榆钱,用筐子把榆钱挎回来,及时撒在孝先犁好的槽沟里。用耙子搂一下,踩一下,待灌了水,就可万事大吉。
孝先的井派上了用场。他用大半天时间将渗出的井水一桶一桶提出来,倒在撒了榆钱的槽沟里。沟里淌了一遍,浑浊的井水也刚撤完,孝先立刻下到井铣快掏淤泥。掏够两桶,立即提上一桶出来,赶快吊上另一桶,再上去。第四第五次提上来便是泥水掺半了。
孝先不再下去了,一桶一桶地将渗出的浊水提出来,倒在事先挖好的土窝窝里泡泥,直到井水见清。
他对双杏说:
“你尝一口,好吃吗?”
双杏愉快地蹲下,嘴对着桶边喝了口,笑盈盈地仰起脸说:“好,甜滋滋的。”然后用手拍拍井盖又说,“你咋想得那么周到,用起来牢靠又方便,还干净,有了娃娃也安全,真好!五哥。”
孝先见女人如此赏脸,笑呵呵地说了声:
“没嫁错吧?”便提水桶去饮牛。
女人笑盈盈地应和:
“看把你得意的。”
自此以后,每天吃过午饭,孝先就来井边打土块。双杏洗刷完毕,也来插手团泥蛋。为了不影响小麦上场,孝先从老远运来细沙,在打土块的场子上撒一层,泡泥的地方倒上一堆,这样既不沾地,也不粘模子。只见他双掌拇指并拢,竖着插入泥滩,切下一块泥,在沙地上那么向下左右一滚,往两掌中间一夹,抱过来放在模子上,用手一按,四角一挤,从上到下那么稀溜一抹,再将模子轻轻端起,留在地面上的就是长方形的整整齐齐的土块。双杏见孝先利利索索转眼那么几下,挺有意思,也跃跃欲试。
俗话说:走路不怕慢,只怕站;舀水不怕少,只怕舀。小两口就这样坚持每天脱二三百块。午饭过后,是太阳最毒的时候,也是土块干得最快的时候。每天待孝先干活回来,到井边饮牲口、泡泥时,潮干的土块已经被翻了个;干透了的土块已被女人一块一块搬过去,摞在空闲处。孝先遇着时,就上前制止,接过女人手中的土块,推她回去,遇不着时,只有无奈何地宽慰一声:“嘿!”
就这样,日积月累,赶抢收春麦时已摞了有女人身子高的四摞,一万有余;夫妻俩不期而遇时,愉悦得相视而笑。
孝先废寝忘食地拼命干,他要在拉运麦捆前锄光玉米地里的草,所以自带干粮水囊,奋战不息。
“五哥,五哥,出来吃饭!”孝先抹着额头的汗,从齐胯深的玉米地里急走出来。见女人腆着肚子,左臂挎饭篮,右手提茶壶,又慌又喜,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接过女人手中的东西,关切痛惜地说:“看你,大肚子多累,我不是带了午饭吗?”
“你知道大肚子累,还着急地把人家肚子搞大。”女人笑嘻嘻地逗汉子轻松轻松。
“那乌鞘岭,谁知道一发即中。求你当心,别再送,不就三四天嘛,一咬牙就过去了,啊!”
“趁热吃吧。”女人催促着。
孝先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黄米饭,咕嘟咕嘟喝了茶,起身擦把汗,拾起锄把准备再干。女人收拾了碗筷,挎篮子也要走。孝先欣慰地一直目送女人一腆一腆地走远了,才钻入玉米地里。锄着锄着,犯起愁来:想娃娃,盼娃娃,这娃能生得出来吗?
孝先抢锄结束之后,便抢运麦子,生怕淋在雨里头。自己挑捆子,自己装车,跳上跳下,忙得无暇擦汗。双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喜在心里。到场畔送茶水时,她情不自禁地说了句:“你咋这样能干!五哥。”
“不能干的男人,你喜欢吗?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能干还在后头哩!”孝先自信自豪地道。
“看把你能的,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哪些能耐没显露出来。”女人乐滋滋地冲着汉子道。
“死爬牛(蜣螂)拖木锨,大头子在后头。日子长着哩,你就瞧个够吧。”
孝先笑眯眯地端详着荫堆(未扬的粮堆),盘算着能扬出多少石麦子,麦子扬完后,他就着手盖过冬的新房,也是媳妇生孩子的月房。老人说:七月和泥,八月盖房,泥巴结实,房子硬朗。时令不饶人,活儿不等人!
孝先开始扬场了。好顺的风,将麦苡子一个劲儿吹去,白生生的麦粒颗颗落地,哗啦啦一阵轻响,孝先好开心。
麦粒刚形成一个小丘,风向变了,不是左旋,就是右翻,苡子一点也风不出去,和麦粒一塌糊涂地混合落地。落得孝先一头一身,辫子掺满了苡子,抖又抖不掉,取又取不出,又痒又热,憋得孝先好不痛快,才狠下心来,回家洗头休息,不干了。
双杏正给汉子洗衣,见孝先情绪不佳,有点颓丧,疑惑地问:“咋啦?看你满脸不快活的样子。”
“你看,难受死了,风不顺。”孝先弯腰低头给女人看,原来,满头满脸满脖子满辫子都是麦苡子,辫子成了一条毛毛草草脏里巴叽的牛尾巴。
“过来,蹲下,把辫子拆开,我给你洗洗。”女人招呼着。
“我也想洗一洗,可又一想,反正还得干。干,就难免藏苡窝土的,算了吧。”孝先为难地道。
“五哥,我想……”
“想啥?”
“干脆!乌鞘岭后,你不是强行拆掉了我的裹脚布吗?”
“那是为了你走长路方便嘛。”
“为了方便干活,咱也干脆剃了辫子,咋样?”
“那咱不做大清朝的人了?”汉子有所顾忌地反问。
“只要咱心里有大清,身子骨就是大清的;心里没有大清,辫子留得再长再粗,照样叛国投敌,辫子顶啥用!”
孝先被女人的一番话给怔住了,细细一琢磨,觉得她有见地有胆识。他迟疑了下:“那……”
“方圆几百里见不上个人,怕啥!一旦遇上官兵,就充和尚,怕啥!”女人一再鼓励。
“自个儿咋好剃呀?”汉子作难了。以往辫子前面的半月顶自个儿可以摸着剃,如今要剃个全头光,就没那个把握了。
“别怕,剃头我见识过。我达的辫子头就是我妈给剃的,我也试过。你拿剃头刀子来。”女人催促道。
孝先迅速找来了剃头刀子,慎重地交到女人手里。
双杏用热水浸透孝先头发后,自个儿在小板凳上坐稳,叫孝先盘腿坐在面前,这样,高度刚合适。双杏左手绷紧孝先的头皮,右手握好剃刀,小心翼翼,专剃那牛尾巴辫子,一刀一点,一点一刀,剃得发辫失去根据地,剃得女人专心致志,额头汗珠滚滚。女人心里一直告诫自己,除了剃辫子,其他一切都不想,都不听,都不看,小心再小心,谨慎又谨慎。终于,女人轻松地长嘘一口气,将一耷拉又长又脏的发辫提在空中。孝先也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刻,双手一摸,头光了,舒心地笑了,侧身一瞧,长辫提在女人手中,抖得灰尘直冒。他不由得伸出左手拇指说:
“红萝卜蘸辣子,吃出没看出,你真行,算个把式!”